双鱼星座
作者:徐小斌
二十二
卜零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读那个题为《南国红豆总相思》的剧本。
那一对夫妻搭档现在影视界正是如日中天。剧作家前些年就获过几次奖,后来就传他与原配妻子离了婚,娶了现在这位做导演的夫人。他们的婚姻应当算作珠联璧合了。迄今为止他们婚后已合作了四部作品,两部获奖,另两部引起众说纷纭。所以老板格外重视他们的本子。
卜零仔细看了本子,却完全不知所云。惟一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剧本平均每隔两页便有一处形容女主人公"雪白的颈子"。卜零注意到导演的颈子并不白,因此她想这雪白的颈子大概是别的什么部位的代名词,不过因为其它部位不太好提,所以以"颈"来代替而已。女主人公在短短6集戏里遭到了三次强奸,每次激起男人兽欲的都是"雪白的颈子"。卜零觉得这样的颈子实在罪大恶极,不如用锅灰抹了,就像过去良家妇女对付日本兵那样,或者,干脆斩断。
卜零对老板说出的意见是"庸俗"。但这个意见立即遭到老板的迎头痛击。老板说卜零你该好好想想了,你怎么永远和群众的想法格格不入?电视剧就是大众传媒,就是俗艺术,就是面向广大群众的,你工作了这么多年连这个基本出发点都不懂?也难怪你总是完不成任务了!一席话说得卜零无地自容。老板接着说有问题可以谈出来让他们改嘛。没听说电视剧本一次成的。于是卜零按照老板的意思发了封邀请信,邀请那位著名剧作家来京面洽修改剧本一事,那位剧作家很快回函表示乐意合作。
一个阴雨连绵的晚上,老板为了表示诚意亲自去接站。老板和卜零很虔诚地并排站着,准备列队欢迎剧作家。老板不断地说一些并不可笑的笑话,卜零便也很迎合地笑。后来老板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卜零也觉得喉头哽住了,笑不出来。雨越下越大,雨伞和雨具已全不管用。这时老板发现一行人热热闹闹地从站台走出来,在雨夜的紫光灯下这群人面目模糊奇形怪状。卜零依稀认出剧作家肥胖疲软的脖子,卜零还没来得及确认,就看见老板已经一步跨了过去。风把老板的伞一下子掀翻了。老板已顾不得许多,远远便向剧作家伸出手来。老板精心吹过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显得很滑稽。对方怔了一会儿才跟老板寒暄起来。老板瘦小的身子在剧作家伟岸的身躯面前十分猥琐可怜。做导演的夫人也急忙伸过手来,暴雨中夫人仍然不忘优雅的姿态和得体的言词。在这种场合下卜零总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于是四个人打了一辆"夏利",在亲切热烈的交谈声中逃离车站。事情已经转悲为喜,卜零的心情也渐渐由阴转晴,谁知在路过某个站牌的时候,老板借助昏暗的路灯向外看了一下,忽然语调激动地招呼卜零下车,说这是离卜零家最近的一个车站。卜零还没反应过来便在大家众口一辞的"再见"声中下了车,简直好像是被什么人撵下来似的。下车之后她发现站牌周围空无一人,末班车已过,冷雨凄风如同幽魂一般包围着她,她紧抱着双臂在风雨中发抖,那把尼龙伞被冷风揪着仿佛随时准备从她的臂腕里飞走,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纸鸢那样。当时她的一双脚结结实实地泡在雨水里,寒气从脚心钻上来,在毛孔中渗入奇痒。她在身上抓了两下,发现身上的斑点正在成片地涌起,那密密麻麻的红斑,让人看着就揪心。
卜零在风雨里苦苦地想,怎么也想不明白聪明的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老板一向会做顺水人情,而他的票是可以报销的。卜零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讨厌她到必须撵她下车的地步。
老板初来的时候其实是相当重视卜零的,起码是非常感兴趣。但是卜零完全不懂与领导相处之道。她并不知道领导说话不算数恰恰是一种领导艺术的成熟和灵活,也并不知道被领导利用的时候应当感觉到一种幸福而不是屈辱,否则你就真正是不知好歹了,也很容易让领导扫兴,最重要的,你得学会尊重领导,你得明白领导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可这一切卜零都做不到,岂止是做不到,还常常背道而驰,这也就难怪老板对她失望了。世上有一种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男人的同情和欣赏,这种女人可以穿着银色的剔花马甲,一边修剪着手指甲一边向男人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同时或嫣然一笑,或泪水晶莹--表情视需要而定,那么她的全部愿望都可实现。但世上也有另一种女人,缺乏一切女性的假面和道具,而她们的心灵又总是很丰富,总是很顽强地在塑造世上不可能存在的男性,她们从不为现实现世的利益所动,却甘愿为虚无缥缈的幻象去死。这种女人自然是真实男人们敌视和排斥的对象。卜零正属于后一种女人,在她清醒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现在卜零正站在风雨中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旁,冰凉的雨水不断地从额发上滚落下来,脸上身上布满了成片的红斑。一辆车驶过,随随便便地往她身上溅了许多泥水,仿佛她已变成个"准站牌"似的。事实上她一动不动的样子确实没有什么生命的感觉。
这泥水及时提醒了卜零。她在附近找到一家公用电话,她带着一种蛮横态度敲开大门,在主人惊奇的目光下她拨了号码。十五分钟之后,卜零看到那辆暗绿色的"萤火虫"从茫茫雨雾里静静地驶来了。
二十三
接到卜零电话的时候石正在和朋友搓麻将,看看表已是深夜,外面又是风雨交加。正是因为这样的天气石才没把莲子接来。但是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石说我得出一趟车我有点事,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石就抓起挂在门后的雨衣冲了出去。他不知道老板夫人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这暗绿色的豪华车正浸泡在雨地里,雨点打在车身上像枪弹一样沉重,尽管有雨刷不停运动,车前方仍是白茫茫一片。石像平常那样为老板夫人打开车门,但是他马上大大吃了一惊。一向尊贵可爱的夫人浑身透湿,脸上一片片隆起的红斑使她面容大变,她双眸噙着泪水,声音发抖: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石一边拉开手闸一边说你怎么了姐姐?卜零流泪不语。我们现在去哪儿?石的话还没说完,一声抽泣好像从冥间绽出,然后是压抑的撕裂心肺的哭声。是啊,去哪儿,哪儿是我能去的地方呢?呜咽着说出这几句话卜零更感觉到心底深处的疼痛。石完全不知所措了。卜零伏着身子,丰满的双肩和细腰在剧烈地抽动着,泪水像蛛丝一样沾在他的身上,他觉得浑身躁热起来,但他仍然一动不敢动。
回家吧,韦总肯定要着急了。石嗫嚅着说。但是这句话立即引起卜零更汹涌的泪水。不,他早就睡了,他肯定早就睡着了,你别高抬我了,我在他心里算不上什么。石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呢姐姐,你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卜零抬起哭肿的眼睛看看他,石的眼圈果然是红的,石的一双大男孩似的眼睛十分疲倦。卜零扑在他拉手闸的那只胳膊上哭得喘不上气来。卜零觉得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了这个年轻男人。她想向他诉说,诉说她每天难以忍受的孤独与寂寞,那些屈辱、难堪和不公正像一只巨大的网罩着她,而外面是冰河,碎裂的冰块时刻都在吸收着她身体的热力,把她的生命一点点地抽走。她看到这个,却无法改变,她需要在冻僵之前寻找一个证人,在上帝面前为她作证。
石的克制已经达到了极限。假如再有两分钟的时间,他一定会紧紧地把这个痛哭的女人搂进怀里。可是卜零抬起身来了,卜零慢慢停止了哭泣。于是石的全身也跟着松弛下来。车窗外的雨渐渐小了。石拉开手闸踩了离合器。街灯昏暗的光使一切显得迷离。石放了一支曲子。乐声里他看到卜零凝然不动的侧影。有一颗晶莹的泪珠就挂在她的颊上。石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处境。石每天都在为生计奔波,他不能不顾忌他的老板,他的老板也就是他的衣食,是他未来计划的最终决策者。他的莲子每天都在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那天夜里石最大胆的行为也不过是抚摸了一下卜零的头发。卜零的头发很黑,又粗又硬,不像莲子那样,黄而稀软,渗透了莫名其妙的柔情。
二十四
尽管确立了一流的写作班子,《南国红豆总相思》的拍摄计划还是落空了。这是因为上级领导发了话,说是该剧本有着严重的问题。首先涉及到对少数民族的政策问题,实际上仅仅这一个问题剧本就足够被枪毙了,何况还有另一个问题:格调不高。知道后一个问题之后大家争相传看剧本,所有看过的人都跳起来说:这么脏的本子居然要投拍?这是谁组的稿?!于是遮天蔽日的眼光统统压向卜零。老板上当了,上卜零的当了。大家都替老板鸣不平,而老板也似乎相信了这种说法。卜零清晰地记着关于"庸俗"的意见及老板的态度,于是卜零在和老板擦肩而过的时候紧盯着他的眼睛。但是老板的眼睛像一片荒原一样一马平川,毫无内容。
卜零逃避这种很有声势的围剿的惟一办法是回归家庭。卜零努力使自己做个好妻子。每天离丈夫下班还有一个来小时的时候,她就开始拉开架势,剥丈夫最爱吃的豌豆,在这豌豆上市的季节卜零剥豌豆把手指甲都染成了绿色,而不管豌豆剥出来的数量是多少,最后肯定要被风卷残云地吃完,连最后的几片青豆衣也要被韦冲了做汤喝。
韦因为常常吃香槟大菜而格外眷恋家里的素食。卜零炒菜放油很少,又不惯放酱油,因此炒的青菜便都透出鲜绿。韦觉得吃卜零炒的菜是一种享受,但是这种享受久而久之便成为一种刚性过程--完全不可逆转。偶然卜零没有按时做好饭,韦就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卜零觉得韦洞察一切,任何细枝末节也休想逃出他的眼睛。譬如,韦命令点煤气灶的火柴不能丢掉,要码放整齐,在需要同时点两个灶眼的时候,就可以节省一根火柴。千万别以为韦是吝啬之人,在很多方面韦是挥霍无度的。譬如每周日韦都要去转一趟附近的鞋市,买回一大堆各种号码的鞋子。卜零说别买了,没的糟蹋钱,韦说这点东西要几个钱,就源源不断地买回来。韦买其它东西也很大手,每次买排骨要买10斤以上,同时再买鱼买鸡,一大堆冷冻食品往冰柜里一放,想尽办法也吃不动,最后大半都扔了。卜零笑着说你每次少买点好不好,别像农民进城似地那么贪。听到这话韦便大发雷霆,韦大吼大叫地说我好不容易休息一天,给你买了你还挑三拣四,鸡蛋里挑骨头,没茬儿找茬儿!以后我不管了,你买!韦吼起来中气十足,排山倒海,卜零顿觉自己无容身之处。韦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像农民,因为他的确生长在农村。
但是韦也有许多优点,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生活有规律。他的生活规律从来雷打不动。在手持游戏机刚刚风行的时候卜零买了一个回来玩,卜零玩起游戏机来也像写剧本那么投入以至忘了时间。韦提醒卜零说该烧水了,卜零答应着仍然一路玩下去。终于韦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这日子没法过了!!呼啸着便上来抢游戏机。那个长方形的黑色游戏机最终被摔成了碎片。卜零看着那一堆碎片,连眼泪也不会流了,只觉得眼前是一堆沉船的碎片,自己已落入黑夜的大海里,连最后的碎片也被人夺走了。她只能眼睁睁地被海潮淹没……
卜零觉得这个空屋里有一种青苔的气氛。在她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会忽然想起关于"刺青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杀菌药"之类的废话。想起这个她就联想到那个在春天里出现的男人。她祈祷那将是爱情灰烬中的最后一次回响。那一片晶莹而多芒的香水瓶和巫师的水晶球一样,都是她的吉祥物,是她的箴言。她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男人。但是他比她还要胆怯。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听到了他狂烈的心跳,但他像一个生病的香木俑人那样一动不动。而在那之前,他脸上曾挂着灿烂的笑,在一片茫茫湖水旁伸出一只手,他说姐姐你给我看看手相吧。
卜零想这原因无非有两个,一是他怕丢掉饭碗,一是他并不爱她。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应当就此止步了。卜零决定克制自己的欲望。惟一的办法便是远离这个男人。有时身分的悬殊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羞辱。
卜零一度想有个孩子,但是韦没有生育能力。韦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之后就对房事不再有兴趣。韦说将来咱们可以要个孩子。卜零说要不要都没关系,结婚并不是为了生孩子的。韦沉着脸问那结婚是为了什么?卜零张口结舌答不出来。韦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就沉溺到公司的事务中去了。韦的不同寻常就在于他能一天一天地保持沉默。沉默是金。沉默使韦变得像苏格拉底一样深不可测。但是卜零知道这沉默的背后其实是空虚。他的沉默迫使我们制造商标--卜零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一句奇怪的废话。卜零知道假如韦正点回家,他就能在饭后坐在电视机前,从新闻联播开始直看到全天节目结束。无论卜零转换话题也罢,搔首弄姿也罢,都一律地毫无效果。卜零觉得自己在韦的眼中完全化作了一团空气。韦在高兴的时候自诩"坐怀不乱",常常以此为自豪。卜零说既然如此还要结什么婚啊?韦说这样还不好吗,你放心啊。我起码不会在外面泡妞儿。卜零说还是泡妞好些,起码证明你对女人还是有兴趣,我很怕对女人没兴趣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一般缺点人味儿。卜零说完这话就走了。韦想了又想,觉得除了卜零有病这个原因之外别无解释。韦觉得卜零的病日益严重了,包括看星星的时候看出旧照片的颜色,都决非什么正常现象。
有天晚上韦在外面吃了狗肉煲喝了三鞭酒,微微的有一点兴奋,好像第一次见到卜零似地发现她。韦像皇帝临幸一个久居冷宫的妃子一样走进卜零的工作间。卜零的工作间有8平米,满满地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放文字处理机的桌子和一个书柜。当时卜零正躺在床上看书。
韦做了很多预备动作之后才宽衣解带,那姿势颇有帝王之相。但是韦刚刚就绪却又站了起来,在挂历上用笔认真地画了个记号,卜零看到他这动作就觉得全部的情绪都荡然无存了--韦每次临幸都要在挂历上画上记号,韦说要记住时间以免卜零赖账。
韦这才把身体压向卜零,卜零看到韦紫涨的脸就去关灯,就在卜零的胳膊刚刚碰到开关的时候,电话铃忽然爆炸般地响起来,把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韦愤愤地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然后声音立即温柔起来:呵,是刘总!刘总您好!您有什么指示?那边不知说了什么,韦一把掀开被子很利索地爬了起来,比躺下时的态度要果断多了。韦对着话筒连连说:我这就去,我没事儿,老婆?老婆更没事儿!她在那儿写剧本呢!哈哈哈……
卜零披上睡衣走到阳台上。卜零知道这位刘总是集团公司的老总,是韦的顶头上司。接下来该是韦打上领带拿起皮包关门出去的声音。卜零对这一切太熟悉了。卜零被调动起来的情欲在夜露中也无法安静,她现在可以接受任何一个陌生的男人,她的手指感到她夜露中的身体像雪天里的泉水一样光滑,她寒气中的乳房像成熟的果实胀得发痛,她的发脂像核桃油一样甜香,她的汗气发出海风一般清新的味道,她的阴毛像萱草的阴影那样摇动,她的生殖器像水母那样散发出浓郁的海腥气……她全身都在等着一个男人。巫师阴笑着说:你真的不知道么?你这一辈子都在想男人。那巫师有一张被水晶球分割成几何图形的破败的脸。
卜零看到那两个叠在一起的菱形星座,它们的光泽再度失去,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离它们很近,她伸了手,暗色绸缎的睡衣滑落下去,她全身赤裸站在夜空里。云气飘动,她觉得自己也跟着飘动起来。
二十五
有一天韦提前下了班。韦心情很好,这种心情对韦来讲十分罕见。韦轻轻推开门。韦忽然发现当他不在的时候这个家竟像一座荒芜的坟场一样幽寂。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连窗台上的那一盆吊兰也萎黄了。卧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他看到一双雪白的脚搭在雕花铜床的架子上。每个脚趾都那么精致,浅粉色的脚指甲微微颤栗着,仿佛涂了寇丹似的发亮。韦把一只眼睛贴近门缝看过去。他看到卜零全身赤裸躺在床上,头向斜后方耷拉着,一头长发垂向地面。垂直的发丝像榕树的长髯一样呈现出干枯的棕红色。她的下巴微微翘起,暗色的颈子无力地延伸下来,乳房在胸部柔软地摊开,一条浅色的条纹从肚脐一直伸展到小腹,那一些好似萱草样的阴影凝然不动,在那片阴影里好似潜伏着什么动作着,随着有节律的动作,她的下巴更加绝望地翘起。如果不是偶尔还发出一两声呻吟,韦觉得她看上去像是死去了似的。卜零的皮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明亮和鲜润。韦忽然想起玻璃匣子里陈列的西域女人的干尸。那是风干了几千年的女人。韦感到一股凉气慢慢敲击着后背,他轻轻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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