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这一天
作者:熊召政
今天是正月初一,持续了半个月的暗暗哑哑,时雨时雪的天气,仍没有一点放晴的意思。我们这地方过年的习俗,正月初一是不出门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围炉向火,卸下一年的劳累与烦恼,享受浮生中这一天的天伦之乐,不能说不是一种难得的乐趣。过了二十多年的笔墨生涯,多少日子,多少朋友,来往间都透露着淡泊闲静的消息。就像这个正月初一,虽然人们注重一家团圆,但不安分的商人们仍会四处活动,给那些能在新的一年里给自己带来利益的人物们拜年。而我这位同时有着商人身份的文人却仍守着过年的传统,安安静静地,与家里人呆在一起,过一个其情也殷,其乐也融的春节。
武汉暴冷暴热,气候起伏太大,不是理想的居住地。但是,武汉的一座东湖,却又是中国城市中最美的风景之一。我的家在东湖边上,所以我常说,我是住在最不理想的城市里的最好的地方。正月初一,上午在家翻阅了《鸡足山志》,中午小酌,下午眯了一觉之后,并驱车往东湖一游。
薄暮中的东湖,仍横陈着一片冬意。我开车从梨园的大门,拐过楚人狂欢岛,而后驰上从九女墩至磨山的十里长堤。这道堤把东湖隔成了内湖与外湖。湖心亭前的二十三孔桥,是沟通两湖的水道。这道状同彩虹卧波的汉白玉长桥,实在也是欣赏东湖景致最好的地方。我每次来东湖兜风,必定会在桥头上停下车来,站立桥上,把四周的景色,看它一饱。
欲雨未雨的时辰,欲雪未雪的天气,欲暮未暮的下午四点半钟,我独自一人,站在这孤独的桥上,的确产生了大地苍茫,我复何为的感觉。
灰,是眼前景色的基调。前方是磨山丛丛簇簇的树林,往日的青翠枝柯,仿佛都化成了千缠万绕的烟缕,把一座金碧辉煌的楚望台,烘托成一座似真还幻的海市蜃楼。桥左的内湖,梨园区的草洲柳岸,听涛区的参差台阁,都被朦朦胧胧的灰,炙出了三分醉意,显出那种百事不关心的瞌睡劲儿。至于桥右的外湖,阴阴昏昏,岸也罢、水也罢,都是那种遥不可测的不落一星尘埃的灰。
若有人问我,宁静的外在形式是什么,我必回答一个“灰”字。红为热烈,绿为雄壮,白为雅洁,而灰所含蕴的则是至深至浓的宁静了。
“漠漠水田飞白鹭”,是江南乍暖还寒时节的渗透生命律动的灰色;“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那种曾经春花秋月过,而今只想在平淡的灰色中咀嚼一下生命底蕴的人。大凡人们进行哲理性的思考,便离不开这灰灰的自然景色。只有置身在自然的灰色中,人们才能获得宁静后的欢愉。一颗疲乏的心,也才能得到真正的调治。这乃是因为自然的灰色中,蕴含着生气盎然的禅意。
此时,我在这二十三孔桥上,又品尝到了一番灰色的东湖景致,实在是一种难得的福气。我认为,自然、风景、文化、宗教与亲情,一起构成了支持我们生命的内在系统。现代生活的种种表现,并不是在完善而是在破坏这个系统。导致许许多多的人,一天到晚躁若猕猴,迷不知终其所止。我不能说这是他们在自寻烦恼。因为大多数人的奔波劳碌是身不由主的。但也不可否认,这世间仍有一些人,唯恐名利的枷锁套得不牢。为了那所谓的“功成名就”,而让自己生命的弦始终绷得紧紧的,哪怕是春节也不放松。这真是莫大悲哀。听说近年来每年的春节,许多日本游人渡过沧海,跑到苏州城外的寒山寺,为的是能够听到除夕夜新旧交替的钟声。这样的日本人,决不是一般的旅游者,他们是过惯了灯红酒绿的现代生活,一颗心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于是想通过寒山寺的悠悠钟声,来洗涤自己的忧愁。他们或许还有一个期望,就是透过寺院的暮鼓晨钟,来找到隐藏在风雪深处的精神故乡。(新民晚报2006-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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