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秸垛 
       作者:铁凝  
        
      电影散场了,杨青提了马扎,一个人急急地往回走。她不愿碰见人,不愿碰见麦秸垛。 
          电影里那个身穿短袖衫的外国贵宾在中国的鲜花和红旗里,尽管走到哪里笑到哪里,却终究没能给端村人留下什么可留恋的。端村人纷乱地扑向四周的黑暗中,半大孩子们则在黑暗里穿插着奔跑,嘴里仍然高喊着"乳汁"!"乳汁"!那声音传得很远,很刺人。 
          杨青走在最前头,将那声音甩下很远很远。 
          陆野明和沈小凤却甘愿经受着那声音的激励,决心落在最后。直到叫喊着的孩子进了村,他们还远离着村边场上那个麦秸垛。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陆野明的步子渐渐大起来。沈小凤紧跟眼前的黑影,也加大了步子。 
          无言的走路没有使他们发生上次那样的恐惧,黑夜只是撺掇他们张狂,大胆。"乳汁"变作的渴望招引着他们,脚下的冻土也似乎绵软了。他们仿佛不是用脚走,是用了渴望在走。 
          他和她并没有看见那硕大的麦秸垛,却几乎同时撞在了那个沉默着的热团里。沈小凤只觉得心在舌尖上狂跳。忽然,她把手准确地伸给感觉中的他。 
          那黑沉沉的"蘑菇"在他们头顶压迫,仿佛正向他们倾倒,又似挟带他们徐徐上升。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人的体温,垛的体温。 
          ………… 
          起风了,三三两两的知青奔进屋来,将马扎扔到屋角去。陆野明的宿舍敞开着门,杨青身上一阵阵发冷。她跑进那扇敞开着的门里,给"扫地风"添煤。 
          炉膛里的底火很弱,煤块变作灰白色。杨青身上更冷。她一眼便看见陆野明的空床铺,看见空铺上那件扯破的油棉袄。她扔下煤铲抱起那袄,故意将脸贴在油腻的领子上,一股陌生而又刺人的气味立刻向她袭来。她断定那气味此时也正在袭击着另一个人。 
          她抱着袄回到自己的宿舍,开始在灯下缝补。现在她只需要闻着那气味进行缝补,缝补才能抵消那里正在发生着的一切。 
          那里。该发生的都发生着;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很晚,杨青把缝好的棉袄搭在身上过夜。 
          早晨的空气干冷干冷,院里坚硬的土地裂开细纹,像地图上的山川、河流。 
          处处覆盖着细霜。 
          杨青嘴里冒着哈气,踏着霜雪抱柴禾做饭,又踏着霜雪下白薯窖拿白薯熬粥。 
          风箱在伙房里呼嗒、呼嗒地叫起来,青烟丝丝缕缕地由屋顶的烟囱冒出去。 
          陆野明拱出棉门帘,站在门口很仔细地刷牙。 
          沈小凤的门紧闭着。 
          街上往来着挑水的人。筲系儿吱扭扭叫着,似女人的抱怨,似女人的咿呀歌唱。 
          家家都冒着青烟。 
          端村一切照旧。知青点一切照旧。 
         
          八 
          有人向大队交出了一只半截领子,一个村子暗暗沸腾了。 
          一位起五更拾粪的老汉,详尽地诉说着那领子的事。 
          演电影的第二天,在打麦场上,在麦秸垛下,有一个无霜的、纷乱的新坑。老汉看见坑里有团东西白得耀眼,起初以为是几朵白棉花,弯腰拾起,才发现那是半截领子和一个钩针。老汉猜出了那里的一切。他没想声张,可那消息却不胫而走。大队干部找到他,命令他将领子交出来。 
          干部们判断了那东西的来历,立刻想到知青点。 
          早饭前,女生们被叫到队部认领子。她们见到那个熟悉的白线团,知道事情已经非同小可,纷纷躲闪着不说话。 
          杨青最后一个进门,队干部又问杨青。杨青说:"那不是沈小凤的领子吗。" 
          女生们互相看看,然后冲她使着眼色。 
          杨青看见了那眼色,但她故意表现着迟钝。她又拿起那领子举到干部们眼前说:"是,这是她的。怎么在这儿?" 
          杨青和女生们出了大队部,才觉得脸上发烧。她想起一个宗教故事里有个叫犹大的人。原来报复心理和忏悔心理往往同时并存。 
          沈小凤是耶稣吗? 
          女生们走在街上先是沉默,后来有人说幸亏杨青认出来了,该让那家伙暴露暴露。又有人开始骂,说大伙都跟着那家伙丢脸。没有人责怪杨青,杨青从来不愿弄清、也不愿回忆她在大队部到底说了些什么。 
          妇联主任找到沈小凤。沈小凤一切都不否认,还供出了陆野明。她甚至庆幸有人给了她这个声张的机会。 
          县"知青办"很快就来了一男一女。男名老张,女名小王。端村知青点成了典型,这"典型"彻底沸腾了。 
          先是腾出两间空房审问当事者。老张审陆野明,小王审沈小凤。 
          其余男女生,白天练队,晚上学习、"熬鹰"。从《路德维奇·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直学到各级政府的红头文件。 
          老张和小王一遍又一遍宣讲着那练队的意义。然后全体知青由本村一名穿戴整齐的复员军人率领,练稍息,练立正,练向后向左向右转,练齐步走,练正步走和匍匐前进。 
          队伍走得很混乱,男生们边走边起哄。有人故意操起平易话问老张:"我们哪儿错啦?为什么当事人有病,让我们老百姓吃药啊?" 
          老张严肃地追问:"谁是病人?" 
          "这还能难倒我们?"有人将头冲沈小凤的屋子一偏。 
          "不对!"老张说,"从广义上讲,都有病。发生这件事,不是偶然的,必定有它的客观基础。你们……你们也太松懈了,摔跤、喝酒……" 
          "还钩领子!"有人尖起嗓子嚷。 
          "不许添乱!要说有病,都有病!"老张很严肃。 
          "哎哟妈哟!我的肚子真疼起来喽!"有人捂住肚子弯下腰。 
          复员军人撇着京腔发出了口令:"卧倒!" 
          知青们哗啦趴了一院子。鸡飞上了房,瘦猪在圈里怪叫,看热闹的村人立刻就堵死了知青点大门。 
          "起立!"一院子人又哗地站起来。 
          "正步走!" 
          男生们走起正步,盯住复员军人那身在柜底压出死褶的军装,举手喊起口号:"热烈欢迎,老赶进城……" 
          审问每天都在进行。从一开始陆野明表现得就十分顽固。老张问得很详尽,不厌其烦地让陆野明重复着那些细节。陆野明涨红着脸低头不语,但对老张提示给他的那些细节并不否认。 
          "几次?"老张问他。 
          陆野明又不说话了。他觉得这种面对面的盘问,比他在沈小凤面前所表现出的那些要难堪得多。终于,干部开始让他交待思想根源。他没头没脑地说:"因为我腻歪她!" 
          "不合逻辑。既然腻歪,怎么还会有事?" 
          "不腻歪就不会有事。" 
          "照你的逻辑,你就是因为腻歪她才跟她那个?" 
          "是这样。" 
          "要是不腻歪呢?" 
          "就不会这样。" 
          老张永远也弄不清陆野明的回答,每次都说他不老实。 
          夜深人静时,陆野明独自躺在这间用来隔离他的屋子里,眼睁睁地望着漆黑的檩梁,垛下的一切好像已很久远。他甚至连他和她是否真去过那里都回忆不起了。只记得黑暗中他和她分明都撞在那个温暖的"蘑菇"上。若是再努力回忆,眼前出现的倒是杨青那恬静、平和的面容。每天的审问过后他都要生出一个念头,他只想面对这个恬静、平和的面容大哭。他愿意让她看他哭,看他那失却男人气概的软弱,看他那只能引起异性嫌恶的丑态。一切在人前要掩饰的,他都要一古脑暴露在她面前,让杨青来认识他、鉴别他。 
          夜里失眠,他清晨恶心。 
          另一间房子里,沈小凤是个不示弱者,逻辑也无可挑剔。她向小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细节,并不时和小王发生口角。 
          "是我主动的。"沈小凤说,"是我主动叫的他,是我主动亲的他,是我主动让他跟我那个……" 
          "好啦,情节我都清楚了,你不要再重复了。现在是你好好认识错误的时候。"小王在"认识"二字上加重着语气。 
          "我没有错误。"沈小凤说。 
          "乱搞还不是错误?" 
          "我不是乱搞。" 
          "这不叫乱搞叫什么?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们是恋爱关系。" 
          "这和正当恋爱不是一码事。" 
          "是一码事。" 
          "怎么是一码事?" 
          "什么事还没个发展。" 
          "你……你太没有自尊了。" 
          "我有。我就和他一个人好。" 
          "好,可以,但是要正当。" 
          "是正当的,我喜欢他。" 
          "喜欢也要有分寸。" 
          "我想……我想先占住他。" 
          "那……他有这样的想法吗?" 
          "他?他……我不知道。" 
          她们忽然沉默了。小王盘算着下一步该问些什么。她的话终究提醒了沈小凤:他有没有这个想法?为什么她连这一层也没想到? 
          吃饭时他和她都可以去伙房打饭,沈小凤暗中观察陆野明,他有没有这个想法?从陆野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她一点也看不出来。 
          那没有表情的脸使杨青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舒畅。她明悉那没有表情的表情,那分明是对沈小凤永远的嫌恶。她忽然觉得,陆野明就像替她去完成过一次最艰辛的远征。望着他那深陷的两颊,她更加心疼他。她深信,驾驭陆野明的权利回归了。 
          练队在继续。 
          一星期后,那两间紧闭的房门打开了,陆野明和沈小凤同时出现在门口。太阳照耀着两张发青的脸,他们被批准参加练队。  
          本来没有精神的队伍,由于这两人的归队振奋了起来。雄壮的步子践踏着脚下的黄土、柴草,垂着的胳膊也甩过了胸脯。堵在门口的孩子们呼地拥进院子,在队伍中穿来穿去,看陆野明和沈小凤的脸。 
          男生们没有计较陆野明的到来,但挨着沈小凤的女生却故意和她拉大了距离。那个空隙立即被齐腰高的孩子占领。 
          "注意距离!"复员军人又撇起京腔。 
          "注意距离!"孩子们也学舌着,不满意着他的京腔。 
          他们倒退着,不错眼珠地看着沈小凤的脸。谁推了谁一把说:"起开点儿起开点儿!放了屁还往人堆里挤!" 
          "臭,臭!"有人附和着。 
          "臭屁不响!"孩子们哗地大笑。 
          沈小凤终于被排挤在队外。 
          脚们依然跺得起劲。 
          沈小凤低头看着那些七上八下的脚们。 
          那群小脚丫又聚到沈小凤跟前,它们故意将浮土和柴草跺起来呛沈小凤。 
          脚们依然跺得起劲。 
          沈小凤一扭身回宿舍去了。 
          孩子们顿时感觉到那队伍的单调。他们撤离队伍,一窝蜂似地拥出大门,向麦场跑去。 
          在那高高的麦秸垛下,他们像几个考古学者那般努力搜寻起那个"遗址"。"遗址"早已被破坏,但他们还是判断出了它的方位。他们蹲下来开始幻想、推理,议论起那里发生的一切。讲得真切,充着内行。 
         
          "就是这儿!" 
          "你看见了?" 
          "栓子爷看见了。" 
          "不是栓子爷,是老起爷拾粪看见的。" 
          "老起爷给你说的?" 
          "给我哥哥说的。" 
          "你哥哥还告诉你?" 
          "不信问去!" 
          "你哥哥说什么?" 
          "说那个女的先到,后来那个男的来了,就……" 
          "就什么?" 
          "算了,我不说了。" 
          "不知道了吧?" 
          "我不知道你知道?" 
          "说不说的吧!" 
          "什么样儿?" 
          "想知道,你也找去!" 
          "他找过,找过!人家不要他,嫌他岁数小!" 
          那小者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大者们一拥而上,又要去检验那小者的不规矩之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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