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秸垛
作者:铁凝
秋天,药菊花仍旧盛开在大芝娘的小院里,雪白一片,开出一院子的素净。大芝娘收了菊花,使硫磺熏。小池站在门口说:"哪天我进城,替你卖了吧。"
"不忙,我个人能行。"大芝娘让小池进院,小池只是不肯。
大芝娘独个儿就着锅台喝粥。墙上,她有满镜框相片。
四
麦收过后,麦子变作光荣粮,被送进城,车、人、牲口、麦子都戴着红花。留给端村的,倒像是从那行列里克扣出来的一星半点。端村人开始精心计算对于那一星半点的吃法。
空闲下来的田地展示着慷慨。
远处,天地之间流动着风水,似看得见的风,似高过地面的水。风水将天地间模糊起来。
知青们回了点儿,点儿上又热闹起来。
沈小凤向人们展示着收获。她竭力向人们证明,麦收期间"点儿"是属于她和陆野明的。现在当着众人她开始称呼他为"哎";背后谈起陆野明,她则用"他"来表示。他还是经常遇见她那火热的眼光,人们听见的却是他和她之间一种不寻常的吵闹。
陆野明要挑水,沈小凤便来抢他的担杖。陆野明不让,骂她"腻歪"。
陆野明洗衣服,沈小凤早已把自己的衣服排列了一铅丝。陆野明把沈小凤的衣服往旁边推推,沈小凤便尖叫着打陆野明的手。
陆野明寻机和杨青说话,愤愤地也用"她"来反映着沈小凤的一切。杨青机警地问:"她是谁?"
陆野明愣住了,这才发现自己也用"她"称呼起沈小凤了。
杨青不再追问,只是淡淡一笑,对陆野明轻描淡写地谈着自己的看法:"她比我们小,我们比她大。人人都有缺点,是不是?"
"我们"又感动了陆野明,"我们"又验证了她对他的信任。他的心静下来。只有杨青能使他的心安宁,占据他内心的还是杨青。
然而在深深的庄稼地里,在奔跑着的马车上,在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动作中,在沉寂空旷的黑夜里,沈小凤那蛮不讲理的叫嚷、不加掩饰的调笑,却时常响在陆野明的耳边。她的雪白的脖梗,亚麻色的辫梢,推搡人时那带着蛮劲儿的胳膊,都使他不愿去想,但又不能忘却……她不同于杨青。
他爱杨青,爱得不敢碰她,他讨厌沈小凤,讨厌了整整一个夏天。
秋天了。
大片的青纱帐倒下去,秋风没遮拦地从远天远地奔来,从裤脚下朝人身上灌。吹得男生们的头发朝一边歪,姑娘们绯红的面颊很皴。
砍了棒子秸的地块儿被耀眼的铧犁耕过,使了底肥,耙了盖了,又种上了麦子。端村人闲在了许多。人们想起享受来。
"会儿多不看电影儿了!"谁说。
"请去!"干部们立时就明白了乡亲的心思。
"请带色儿的!"谁说。
"请带色儿的,不就他娘的四十块钱么!"干部说。
过去,十五块钱的黑白片《南征北战》、《地道战》,在端村演了一次又一次。片子老,演起来银幕上净哗哗地"下雨"。但是村东大壕坑里还是以"二战"压底儿,早就变作包括邻村乡亲在内的电影场。坑沿蜿蜒起许多小路,坑底被人踏坐得精光。
到底请来了带色儿的新片,花四十块钱端村还用不着咬牙。端村人自己过得检点,也愿意对邻村表现出慷慨。
带色儿的电影使人们更加兴奋,许多人家一大早就打发孩子去外村请且(亲戚)。天没黑透,壕坑就叫人封得严严实实。人们背后是没遮拦的北风,坑里升腾起来的满是热气。
大壕坑也给知青点带来了欢悦。这时他们也和端村人一样盼天黑,在壕坑里和端村人一样毫不客气地争地盘,和端村人一样为电影里哪个有趣的情节推打、哄笑……
知青们踩着坚硬的黄土小道出了村,沈小凤提着马扎一路倒退着走在最前头。她拿眼扫着陆野明,学外村一个大舌头妇女说话。
"哎,俊仙寻上婆家啦,你们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的?"有人问她。
"我们队的事,当然我知道。"沈小凤说。
"哪村的?"男生在挑逗。
"代庄的。"
"俊仙同意了?"
"早同意了,一见代庄的人就低头。"
"你看见了?"
男生那挑逗的目的不在于弄清问题的结果,而在于对沈小凤的挑逗。沈小凤从那挑逗里享受着尽情,具体描述着俊仙的事。"就是那天下午,我们摘棉花。"沈小凤说,"歇畔时走过来一位妇女,看见我们就停住脚,脱下一只鞋往垄沟背儿上一摆,坐下说:'走道儿走热了,歇歇再走。'
"俊仙问:'你是哪村的呀?'
"那妇女说:'代庄的。'
"俊仙脸一红,不问了。听出来了吧。"
"听出来了!"有人大声说。
"听出来就好。"沈小凤更得意起来。
"后来呢?"男生又开始撺掇。
"后来俊仙不问了,那妇女倒问起俊仙来。"沈小凤清清嗓子,"哎,你们群(村)有个叫俊仙的呗?我们大侄至(子)大组(柱)寻的是你们群(村)俊仙。我细(是)他大娘。我们大组(柱)可好哩,大高个,哑(俩)大眼,可进步哩,尽开会去。你们群(村)那闺女长得准不蠢,要不俺们大组(柱)真(怎)么看桑(上)她咧?"
沈小凤讲着讲着先弯腰大笑起来,大笑着重复着"大高个、哑大眼……"
笑声终于也从知青群里爆发开来,男生回报得最热烈,有人用胳膊肘冲撞陆野明。女生们也笑,但很勉强。
杨青走在最后,故意想别的事。她确实没有弄清男生中爆炸出的那笑声的原因。她只知道,晚风里沈小凤那甩前摆后的发辫,那个白皙的、不安静的轮廓,都是因了陆野明的存在。
电影很晚才开演,片名叫《沂蒙颂》,真是部带颜色的新片子。鲜艳的片头过后,便是一名负了伤的八路军在乱石堆里东倒西歪地挣扎,一举一动净是举胳膊挺腿,后来终于躺在地上,看来他伤得不轻。
又出来一位年轻好看的大嫂,发现了受伤的八路军,却不说话,只是用脚尖脋碎步。后来大嫂将那八路军的水壶摘下来,脋着碎步藏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去了,一会儿又举着水壶跳出来。她用水壶对着战士的嘴喂那战士喝,后来战士睁开了眼。人们想,这是该说句话的时候了,却还不说。两个人又跳起来。人们便有些不安静,或许还想到了那四十块钱的价值。
放映员熟悉片子,也熟悉端村人,早在喇叭里加上了解说。他说这部片子不同于一般电影,叫"芭蕾舞",希望大家不要光等着说话。不说话也有教育意义。然后进一步解释说,这位大嫂叫英嫂,她发现受伤的战士生命垂危,便喂他喝自己的乳汁。战士喝了英嫂的乳汁,才得救了。"请大家注意,那不是水,是乳汁!"放映员喊。
"乳汁"到底使几乎沉睡了的观众又清醒过来。
"乳汁是什么物件儿?"黑暗中有人在打问。
"乳汁,乳汁就是妈妈水呗!"有人高声回答道。端村也不乏有学问的人。
那解释很快就传遍全坑,最先报以效果的当是端村的年轻男人。在黑暗中他们为"乳汁"互相碰撞着东倒西歪。
老人们很是羞惭。
那些做了母亲的妇女,有人便伸手掩怀。
姑娘们装着没听见那解说,但壕坑毕竟热烈了。
沈小凤并不掩饰那"乳汁"对自己的鼓动,心急火燎地在黑暗中搜寻着陆野明,她愿意他也准确地听见那解说。在黑暗中她找到了他,原来他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那高出别人的脑袋,以及脑后竖起的一撮头发……都使她满足。
后来电影里的英嫂踮着脚尖在灶前烧了一阵火,战士蹦跳着喝了她递给他的汤,终于挺胸凸肚地走了。
电影散了,壕坑里一片混乱。女人们尖声叫着孩子,男人们咳嗽着率领起家人。
月亮很明,照得土地泛白。人们踏着遍地月光四散开去,路上不时有人骂上一半句,骂这电影不好看,并为那四十块钱而惋惜。但"乳汁"的余波尚在继续,半大小子们故意学着放映员的语调高喊着"乳汁!乳汁!"撒着欢儿在新耙平的地里奔跑。是谁在月光照耀的漫地里发现一件丢掉的"袄"。"谁丢了黑袄咧!"嚷着,弯腰便抓,却抓了一手湿泥。举手闻闻,原来是抓了一泡尿。许多人都骂起了脏话,那脏话似乎是专门骂给后面的姑娘听。
知青们裹着满身月光,裹着半大小子的脏话,绕道村南,像端村人一样朝村里稀稀拉拉地走。陆野明和沈小凤不知为什么却落在了最后。沈小凤分外安静,不时用脚划着路边黄下去的枯草。陆野明离她很近,闻见由她挟带而来的壕坑里的气味。
安静并不持久,无话的走路很快便使他和她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们只觉得是靠了一种渴望的推动才走到一起来的,这渴望正急急地把他们推向一个共同的地方。
忽然他们停住脚。却没能意识到迫使他们停住脚的是那座伫立在场边的麦秸垛。月光下它那毛茸茸的柔和轮廓,它那铺散在四周的细碎麦秸,使得他们浑身胀热起来。他们谁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住,为什么要贴近这里,他们只是觉得正从那轮廓里吸吮着深秋少有的馨香和温暖。他们只是站着不动……
许久,他们才发现站在麦秸垛前的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那一个便是杨青。
还是杨青先开口。她躲开陆野明的轮廓,只对沈小凤一个人说:"我知道你落在后边了,就在这儿等你。"
沈小凤很含混地作了一声回答。
杨青先走,沈小凤紧跟了上去。陆野明努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大风。灰蒙蒙的旷野上远远地蠕动着三个人影儿。
是生人。
辽远的平原练就了端村人的眼力,远在几里之外他们就能认出走来的是生人还是熟人。
正在拔棉花秸的栓子大爹望了一会儿说:"都是汉们家,一准儿是奔咱村来的。看那架势,来者不善哩。"
人们一下都想起了队里的小池。
五
十岁的小池在听叔伯兄弟讲女人。
冬天,早春地里人少,他们把被太阳晒暖了的麦秸垛撕几个坑洼,卧进去,再把铺散下来的麦秸堆盖在身上。身上很暖,欲望便从身上升起来。
小池个儿小,出身又高,他不敢在正垛上为自己开辟一席之地,只仰卧在铺散开来的麦秸上,再胡乱抖几根盖住肚子和腿。他表现出的规矩谁都认为有必要,他表现出的规矩谁都感到方便。
他不知道弟兄们为什么专讲前街一个叫素改的女人,那女人很高,很白,浑身透着新鲜。那时她正是刚过门的媳妇,现时她已是俊仙的娘。
他们都宣称和那女人"靠"过,把一切道听途说来的男女行为,一律安在自己和那女人身上,用自己的"体味"去炫耀自己,感染别人。讲得真切,充着内行。
小池对他们的行为,乃至现时他们身上富足的麦秸,都产生着崇敬。看看自己身上的单薄,越发觉出自己的平庸。然而他们的故事并不仅仅包含着炫耀自己、感染别人,感染了,有人还将受到检验。受检验者当属于那些平庸之辈。弄不清什么时候,弟兄们便一跃而起,按住小池就扒裤子。小池的裤子被扒掉了,只是捂住那儿围着麦秸垛乱跑。
他们还是看见了小池的不规矩之处,小池的脸红到耳根。
小池决心不再来听他们讲女人。谁知当他再次发现叔伯兄弟出了村时,却又蔫蔫地跟了上去。他不敢再见素改,碰见她时脸一红就跑。
成年后,弟兄们相继成了家,小池也才明白那时的一切。原来那只是些渴望中的虚幻,虚幻中的渴望。
女人的标准却留给了小池,那便是前街的素改。后来他看过大芝的辫子,甚至毫不犹豫地埋葬过她。但他认为,无论如何那大芝不是女人的标准。
女人的标准和他的富农成分,使小池在郁闷和寂寞中完成着自己的成年。
小池爹说:"不行就打听打听远处的吧。"
仿佛四川人就知道冀中平原有个端村,常有四川女人来这一带找主儿。小池爹出高价,前后共拿出两千五,人托人领来了四川姑娘花儿。
花儿坐在小池对面,小池不敢抬眼。
小池娘站在窗外好久听不见音响儿,急得什么似的,用唾沫舔破了窗纸,直向里嘘气儿。
小池望望窗纸,终于看见了对面的女人。这女人还年轻,很瘦小,短下巴短鼻子,耳边垂下两根干涩的短辫;黄黄的脸,一时看不准岁数。
她感觉到小池的注视,也注视起小池。小池看见,那是一双柔顺的大眼睛,目光里没有他想象中的羞涩,只有几丝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企望。那目光里有话。
她并不是女人的标准,可她是个实际的女人。童年的虚幻就要在眼前破灭,然而破灭才意味着新的升起。小池忽然明白,女人的标准,应该是女人对自己的依恋。那女人的眼光里就有依恋。他明显地感觉出身上的力气,希望有人来分享它。末了,他对她说:"咱这儿,饭是顿顿吃得饱。"
小池娘在窗外松了一口气,赶紧又到供销社给花儿扯了一丈二紫红条绒。家里已经有了涤卡、毛线和袜子。
花儿和小池结了婚,饭吃得饱,恋自己的男人,一个月气色就缓了上来。脸上有红是白,头发也生了油性。她很灵,北方的活儿摸哪样哪样就通,做起来又快又精细,在地里干活儿常把端村人甩在后头。
麦子浇春水时要刮畦背儿,花儿非去不可。小池说:"你们那边儿,麦地没畦背儿,这活儿你做不了。"
花儿不吭气。小池前脚走,花儿扛了刮板后脚就跟上去。到了地头用心看着,占上一畦就刮。很快,人们就聚过来看花儿的表演了,端村人重的是勤谨、伶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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