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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秸垛

 作者:铁凝 

  

越到正午,陆野明越觉着没意思。他揪了几把麦穗塞到柴油机的水箱里煮。煮熟了自己不吃,光喊杨青。杨青到底来到井边。陆野明递给她一把熟麦穗。
  碧绿的麦穗冒着热气。放在手里搓,那鼓胀的麦粒散落在掌上,溅得手心很痒痒。杨青嚼着,那麦粒带一点咬劲儿。心想剩下几穗给花儿。
  "好吃吗?"陆野明坐在麦垅里问杨青。
  "好吃。"杨青没有坐。
  机井旁边的麦子高,麦穗盖过陆野明的头,齐着杨青的腰。
  "跟谁学的?"杨青问。
  "你坐下,我告诉你。"
  杨青想了想,没有坐。
  陆野明又往杨青身边挪挪,他的肩膀碰着了她垂着的手背。杨青往旁边跨了跨。陆野明不知怎么的就攥住了杨青的手。
  柴油机的声音很大。
  陆野明攥得很死。
  杨青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抽不出。
  "你应该放开我。"杨青声音很低,看着远处。
  陆野明不放。
  杨青突然大声喊起了花儿:"花儿,陆野明给咱们煮麦穗了!"
  陆野明不放。
  "你应该放开我!"杨青声音更低了,被机器震得有些颤抖。
  陆野明抬起头,急不可待地想对杨青说几句什么。在太阳的直射下,他忽然发现杨青唇边那层柔细的淡黄色茸毛里沁出了几粒汗珠,心里一下乱起来。他到底放开了她的手。
  "我愿意你放开我,我知道你会放开我。"杨青眼睛向下看,不知是看陆野明的脚,还是看地。"我该找花儿去了。"她说。
  杨青迈过了一个麦垅,那正在孕育着果实、充盈着生命的麦棵在她腿下倒下去,又在她身后弹起来。
  "陆野明,机器该上水了!"杨青跳过麦垅,回身对陆野明说。
  杨青又迈过几垅麦子,顺着凉爽的垅沟朝花儿跑去。
  陆野明心里很空旷,他知道她是对的。许久,他眼前只有那几粒汗珠。
  他更爱她。她能使他激动,也能使他安静。激动和安静使他对日子挨着的日子才有了盼头。原来在这块土地上不仅是黄土和麦子;不仅是他们以往陌生的柴、米、油、盐;不仅是电影《南征北战》,还有激动中的安静和安静中的激动。
  田野还在喧嚣。
  陆野明坐在院里,守着一只大笸箩擦麦子,身边放着铁筲,筲里水不多,而且很浑。他把一块屉布在筲里涮过,拧成半干,擦着新麦粒上的浮土。
  陆野明擦好麦子,一簸箕一簸箕地撮到布袋里,准备扛到钢磨上去磨面。沈小凤来到他面前。
  沈小凤是刚下来不久的新知青,家也在平易市。家门口有一面"手工织毛衣"的小牌,那是她母亲的活计。沈小凤有时也帮她母亲赶活儿。
  过麦收沈小凤接不到家里的电报,家里不需要她回去,也不听她支使。家里和点儿上相比较,沈小凤也愿意待在点儿上。
  沈小凤个子挺矮,皮肤细白,双颊常被晒得粉红。两条长过腰际的大辫子沉甸甸地垂在脑后,使她那圆润的下巴往上翘。她爱哭、爱笑,看到蝎虎子嚷着往别人身上扑。
  "陆野明,你擦麦子呀?"沈小凤用自己的辫梢摔打着自己的手背。
  陆野明只看见一双穿白塑料凉鞋的脚。
  "废话。"他不抬眼皮。
  "怎么是废话?"
  "你不是早看见了。"
  "看见了就不能再问问?让我看看擦得怎么样。"沈小凤去扒麦子口袋。
  "别动。"陆野明喊。
  "怎么啦怎么啦?"沈小凤自顾在口袋里扒拉。辫梢扫着了陆野明的脸。
  陆野明心里痒了一下,便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
  "你看这是什么?"沈小凤从麦子里捡出一粒土坷垃,举到陆野明眼前,"能磨到面里吗?让我们吃土坷垃?"她一边说,和陆野明蹲了个对脸,满口整洁的白牙在陆野明眼前闪烁。
  "那你说怎么办?"陆野明盯住沈小凤。
  "得用水淘,起码淘两遍,晾成半干再磨。咱俩淘呀,去,你去挑一挑水。"沈小凤伸手就拽陆野明的胳膊。
  "干什么你!"陆野明站了起来。
  "让你挑水去。"沈小凤也站了起来。
  "告诉你,这星期是我当厨,不用你操那份心。"陆野明说完抓住布袋口,想抡上肩。
  沈小凤却把一双柔软的手搭在陆野明手上:"我就不让你走。"
  杨青头上沾着碎麦秸跑了进来,看见陆野明和沈小凤,她远远地站住脚。
  陆野明突然红了脸。沈小凤脸不红,她懂得怎样解围。
  "杨青,我们俩正商量淘麦子哪。陆野明就知道拿布擦。光擦,行吗?"沈小凤说。
  "淘淘更好。"杨青说。
  "看我没说错吧。"沈小凤白了陆野明一眼。
  杨青走近他们说:"沈小凤,队长叫我来找你,你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后半晌场上人手少。"她只对沈小凤讲,不看陆野明。
  "我不想去了,我想在家帮厨。"沈小凤说。
  "行,那我跟队长说一声。"杨青像不假思索似地答应下来,转身就走。
  "杨青,你回来!"陆野明在后边叫。
  "有事?"杨青转回头。
  "统共没几个人吃饭,帮什么厨!我用不着帮。麦子也不用淘。"陆野明说得很急。
  杨青迟疑一下,没再说什么,只对他们安慰、信任地笑了笑。陆野明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笑,那笑使他一阵心酸,那笑使他加倍地讨厌起紧挨在身边的沈小凤。
  杨青镇静着自己走出院子,一出院子就乱了脚步。她满意自己刚才的雍容大度。可是他面前毕竟是沈小凤。她抓他的手,说不定还要攥起雪白的小拳头捶打他……
  街里到处是散碎的麦秸。街面显得很纷乱。
  走出村,她又走进那弥漫在打麦场上的金色尘雾。

  
  地里的活儿清了,场上的活儿没清。脱粒机响得不倦。
  杨青抢在脱粒机前入麦子。
  大芝娘急得白了脸:"忙闪开,给你个筢子搂麦秸吧。"
  大芝娘递给杨青筢子。脱粒机吐出了新麦秸,杨青就拿筢子搂。新麦秸归了堆,有人用四股杈垛新垛。新垛越垛越高,两个半大小子不住在垛上跳腾,身子陷下去又冒上来,冒上来又陷下去,垛心眼看实着起来。
  新垛还没高过那旧垛,却把那旧垛比得更旧。
  歇完畔,杨青又抢到脱粒机前入麦子,大芝娘又把她喊了回来。
  大芝娘不让杨青上机器。
  大芝娘心里有事。
  大芝娘就是大芝的娘。
  大芝娘结婚三天丈夫就骑着骡子参军走了,几年不打信。村里人表面不说什么,暗地里嘀咕:准是在外头提了干部,变了心思。
  后来丈夫回了村,果然是解放省城后提了干部,转到地方。丈夫说着一口端村人似懂非懂的话,管夜了个叫"昨天",管黑介叫"晚上"。
  大芝娘给他烧好洗脚水,他把脚泡在大瓦盆里只是发愣。
  "怎么来,你?"大芝娘问。
  "也没什么。"丈夫说。
  "使的慌?"
  "不是。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跟你谈一个问题。"
  "没问题。"大芝娘说。
  "这么给你说吧。"丈夫说,"就目前来讲,干部回家离婚的居多。包办的婚姻缺少感情,咱俩也是包办,也离了吧。"
  大芝娘总算弄懂了丈夫的话,想了想说:"要是外边兴那个,你提出来也不是什么新鲜。可离了谁给你做鞋做袜?"
  丈夫说:"做鞋做袜是小事,在外头的人重的是感情。"
  大芝娘说:"莫非你和我就没有这一层?"
  丈夫说:"可以这么说。"
  大芝娘不再说话,背过脸就去和面。只在和好面后,又对着面盆说:"你在外边儿找吧,什么时候你寻上人,再提也不迟。寻不上,我就还是你的人。"
  丈夫的手早就在口袋里摸索。他擦干脚,趿拉着鞋,把一张女人照片举到大芝娘眼前。大芝娘用围裙擦干净手,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阵,像是第一回接触了外界的文明。
  "挺俊的人。也是干部?"她问。
  "在空军医院当护士。"丈夫说。
  大芝娘的眼光突然畏缩起来。她讪讪地将照片摆在迎门橱上。
  她不知护士是什么,如同她不知道丈夫说的感情究竟包含着什么一样。她只知道外边兴过来的事,一定比村里进步。
  当晚,大芝娘还是在炕上铺了一个大被窝。
  丈夫又在远处铺了一个窄被窝。
  她同意和他离婚。第二天,丈夫把大芝娘领到乡政府办了离婚手续。
  他没有当天回去。晚上,在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她住东头,他住西头。夜里大芝娘睡不着,几次下炕穿鞋想去推西头的门,又几次脱鞋上炕。她想到照片上那个护士,军帽戴在后脑勺上,帽檐下甩出一绺头发;眼不大,朝人微笑着。她想那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
  大芝娘披着褂子在被窝里弯腰坐了一夜。
  第二天,丈夫一早就慌慌地离开端村,先坐汽车,后坐火车,回省城岗位上去了。他万没想到,第三天大芝娘也先坐汽车、后坐火车来到省城。她又出现在他跟前。丈夫惊呆了。
  "可不能翻悔。离了的事可不能再变!"他斜坐在宿舍的床铺上,像接待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警告着她。
  "我不翻悔。"大芝娘说。
  "那你又来做什么?"
  "我不能白做一回媳妇,我得生个孩子。"大芝娘站在离丈夫不近的地方,只觉高大的身躯缩小了许多。
  "这怎么可能、目前咱俩已经办了手续。"丈夫有点慌张。
  "也不过刚一天的事。"大芝娘说。
  "一天也成为历史了。"
  大芝娘不懂历史,截断历史只说:"孩子生下来我养着,永远不连累你,用不着你结记。"
  丈夫更意外、更慌张,歪着身子像躲避着一种浪潮的冲击。
  "我就住一天。"她毕竟靠近了他。
  丈夫站起来只是说着"不"。但年轻的大芝娘不知怎么生出一种力量,拉住了丈夫的手腕,脑袋还抵住了他的肩膀。她那茁壮的身体散发出的气息使丈夫感到陌生,然而迷醉;那时她的胸脯不像口袋,那里饱满、坚挺,像要迸裂,那里使他生畏而又慌乱。他没有摆脱它们的袭击。
  当晚他和她睡了,但没有和她细睡。
  早晨,丈夫还在昏睡,大芝娘便悄悄回了端村。
  果然,她生下了大芝,一个闺女。闺女个儿挺大,从她身上落下来,好似滚落下一棵瓷实的大白菜。
  大芝在长个儿,大芝娘不拾闲地经营着娘儿俩的生活:家里、地里。她没觉出有哪些不圆满,墙上镜框里照样挂着大芝爹的照片。连那位空军护士的照片,她也把她摆在里面。她做饭、下地、摆照片,还在院子里开出一小片地,种上一小片药用菊花。霜降过后收了菊花,晒干,用硫磺熏了卖给药铺,就能赚出大芝的花布钱。大芝在长个儿。
  六○年,大芝娘听说城里人吃不饱,就托人写信,把丈夫一家四口接进端村。在那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他们住东头,她和大芝住西头。直把粮食瓮吃得见底。临走时,那护士看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不住流泪,还给她留下两个孩子的照片。大芝娘又把他们装进镜框里。她觉着他们都比大芝好看。
  大芝长大了,长得很丑。只是两条辫子越发的粗长,油黑发亮。两条粗大的辫子仿佛戳在背后,别人觉着累赘,大芝对它们很爱惜。
  大芝长大了,也长着心眼儿。她就是仰仗着这两条辫子,才敢对村里小伙子存一丁点儿幻想。终于她觉出有人在注意她的辫子了,那便是富农子弟小池。她的心经常在小池面前狂跳。
  那年过麦收,大芝盘起辫子、包着手巾守着脱粒机入麦子,队长派了小池在旁边搂麦秸。大芝的心又开始狂跳,心跳着还扯下了头上的手巾,散落下小池爱看的两条辫子。
  麦粒加麦秸都在飞舞,大芝的辫子也分外的不安静。
  后来,那辫子和麦个子一同绞进了脱粒机。一颗人头碎了,血喷在麦粒堆上,又溅上那高高的麦秸垛……
  天地之间一片血红,打麦场哑了。
  收尸、埋大芝的果然是小池。
  埋了大芝,人们来净场。有人说那溅过血的麦秸垛该拆,可人们都不敢下手。后来瓢泼大雨冲刷了麦秸垛,散发着腥热气的红雨在场院蔓延。天晴地干后,地皮上只剩下些暗红。
  没人再提拆垛的事。只是,女人们再也不靠在那垛脚奶孩子;男人们也不躺在垛檐下打盹儿、说粗话。该发生在那垛下的一切,又转移了新垛。
  大芝娘把自己关在家里,关了一集才出来做活儿。没见她露出更大的哀伤,她只跟女人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儿。没人跟她提大芝的事。在端村,大芝的事不同于栓子大爹的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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