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广州

作者：马知遥[回族]

“这达八九块一米，回去可以20、30、50啥颜色都有，又厚实又鲜亮。”苏大爷喝面汤，眼睛盯着马伏祥，“还有啥要我帮忙的事?货不好出手你言传一声，我替你找个下家。”
　　“不用了，谢谢您老人家。35给了贩子。”
　　“给了好给了好。”
　　“我不知晓您还在这达。”
　　“那是那是。往后有啥事，尽管找我。我没儿没女没亲没故，一人吃饭全家不饿。我就住在这达，哪也不去。老板说了，给我养老送终!”
　　“老板人好。”
　　“他到广州来，还不给我指的路。”
　　俩越说越近乎，越说话越多。马伏祥都感觉到他们成了知己了。人都爱听个好听的，戴个高帽子。老人也不例外。三句好话当枪使。
　　第二天，苏大爷陪马伏祥去挑了四卷晴伦华达呢、红、黄、蓝、黑各样一卷，每卷一百米。并帮他火车快件运往峡口车站，马伏祥决定自己坐飞机。他归心似箭。运完货，马伏祥请苏大爷到北京路滇真饭店吃饭，一方面感激他，一方面有意为自己留条后路，唯恐往后有用得着他的时候。这一回马伏祥西装革履，煞有介事。俩坐着先喝茶，老汉说：
　　“这成啥事要你破费。”
　　“事不在大小，要看心真不真。”
　　马伏祥说这句的时候，心里觉得好笑。人有个真吗。嘴里说真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人兴许是最狡猾的。苏大爷要了几个菜一个汤，一斤馒头，俩一边吃一边神聊。
　　“老人家，您都八十的人了，您说说现时的钱好挣吗?”
　　“好挣好挣，太好挣了，就一个‘哄’哩!”
　　“不过要发大财也不易呵!”
　　“您说‘这’!”马伏祥伸出四个手指，表示4号——海洛因。
　　苏老汉没回答，他专心致志地啃鸡膀子，咬得格蹦蹦响。
　　“您的牙还歪(厉害)着哩!”
　　“全凭一副好牙口，”他舔着手指甲，“尕子，你说说，人来到顿时(今世)上一趟图个啥?迟迟早早还不是一死。痛痛快快一场是个死，可可怜怜一场也是个死。死是一样的。活得好与赖就错的码子大了，你说我这话在理吗?”
　　“在理在理。您请您请，爱吃的多吃些。”
　　“三块五块是挣，十万八万是挣，三十万五十万也还是个挣。如今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那可是砍头的营生!”
　　“其实，倒灶的都是新手，毁在鸽子(坐探)手里。”
　　马伏祥不想玩命。他还没逼到那个份上。他不想冒太大的风险，积少成多，有个几十上百万存在银行里拿利息，自己给自己发工资，造一个铁饭碗!再买一城市户口，平平安安过日子，坐享清福。
　　“你这尕子机灵得很，我看干啥都能干成!”
　　马伏祥只是个笑。他知道他没把他当外人。他看得起他。有些人他眼睛斜都不斜哩。所有西北到广州来跑买卖的人，没有不崇拜他的。他豪爽仗义，敢做敢为，神通广大，是一条狡猾的老狐狸，一肚子花花肠子。他这样主动和马伏祥套近乎，马伏祥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哩。
　　他们从饭店出来，马伏祥叫了一辆的士，显得潇洒大方，他不是那种抠屁股舔指甲的货。司机问哪里去。马伏祥说，三元里那边。想起历史上的平英团，他觉得颇有点讽刺味道，不禁发出笑声来。苏大爷问：
　　“你他妈的小子又笑啥?”
　　“不笑啥。好耍。”
　　
　　马伏祥回到甘草堡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新崭崭的百元面值的一万元一捆的十捆人民币存进银行。他要把这作为他的财富和后盾。他不准轻易动用它，不作流动资金，他要让他在银行下蛋。他给自己立了个规矩，存够一百万他就靠吃利息回马家庄过无虑无忧的日子，啥事也不干，在家哄着老婆孩子享清福。每月到银行取利息，跟国家干部职工一样拿工资。他风尘仆仆走进县“农业银行”。他把行李放在柜台上，用左手护着，用右手填了巨额存款单。户主他写了“依布拉欣”，写好递给一个营业员。小女子用惊恐的眼睛抬脸望他：“你存钱，十万?”马伏祥点点头。小女子甜甜地笑出了两个酒窝，瞪着他从毛毡里取出十捆人民币。小女子解开人民币，放进点钞机，只听“沙沙沙……”一阵功夫一捆就完了。点完数，小女子从中间抽出一张放进验钞机，又换一张放进验钞机，马伏祥见小女皱眉头，把两张票子正反面看，对着光照，用手抖，哗啦啦响。小女子末了进里屋叫出一个中年男人：
　　“经理，您眊!”
　　经理每沓钱中间抽一张，放在验钞机上过，再挨个看号码，自己点点头。他请马伏祥到他的办公室，然后一脸正经地问马伏祥：
　　“小伙子，这钱你要存吗?”
　　“对着哩。”
　　“你哪来的，全是假钞。”
　　“不会的。”
　　“你哪闹来的，街上用过了吗?”
　　“我从广州回来，搭银川到这达的班车，下车就存钱。车票还在这达。”
　　他把车票递给经理看。经理看罢车票，叫马伏祥坐。他很坦然地坐下。
　　“你从广州做买卖回来?”
　　“是他妈的广东仔，把我骗了，我的两吨发菜，老本全砸进去了!”
　　他抱着头，很痛苦的样子。他没敢说他卖蒿子籽。从广州回来路上他就想好了，若有人查问，他就说是两吨发菜。经理大概估算了一下，差不多就这么个数。本来他想叫公安局，一看马伏祥那倒霉的样子，他想他说的是实话，说他倒卖假钞，他不会把钱拿到银行来存，自投罗网。说他倒卖毒品，你又没证据。他很同情他：
　　“看你这小子挺机灵的，咋就被人骗了?”
　　“谁知道这人民币还有假的?没想过，除了政府印钱还有旁人印钱!”
　　“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啥都要多长一个心眼子!”
　　马伏祥点点头，他希望赶快了结此事。“中国农业银行甘草堡支行”开给他一张没收十万元人民币假钞的收据，这件事就算了了。马伏祥如释重荷，他还真担心他们会缠着他不放哩。
　　文化馆门房换了人，马拉西不在了。
　　“您知道他哪达去了，回庄子去了吗?”
　　“没。在清真寺对面饭馆子里帮忙哩。”
　　马伏祥撵到小寡妇饭馆，遇见一个小丫头就问：
　　“嗨，有个叫马拉西的在这达干活吗?”
　　“有哩，别是二掌柜!”她笑着说。
　　“掌你娘个蛋，”小寡妇给她后脑勺一巴掌，笑着冲马伏祥，“马老板，你在哪达发财?你也多时不见了。”
　　“刚从广州回来。去广化馆找我爷，别说在你达帮忙哩。”
　　“从广州回来，一定发大财了。”
　　“发个球，被人哄了。”
　　“耍笑人哩。”
　　“实话。全是假票子。”
　　“假票子，票子还有假的?多少钱?”
　　“十万!”
　　“我的胡大，这么些钱呢!你咋不小心些?”
　　“政府发的个钱，谁还想到有假的?”
　　“看不出来?”
　　“一模一样。”
　　“你说这人日能不日能!”
　　正扯着磨，马拉西出来了：
　　“尕子，你被别耍了?”
　　“耍了。”
　　“驴日的们，那咋办?”
　　“咋办，还能去跳河上吊不成?”他苦笑着说。
　　“话虽这么说，可心里总是个别扭!”
　　“那么只好忍个肚子胀!”
　　“去，后院去!”
　　马伏祥跟到后院。马拉西正在用面浆灌羊肺子。一根自来水管上吊着十来八个羊肺子，上面有个漏斗，把面浆倒进去，利用水的内压力自己往下淌，用不着人费气力一个个地吹。马伏祥见每个肺子下都在淌血水，马拉西拿把大马勺在浆水捅里搅；再一勺勺全进漏斗里，干得很熟练很随意。但他的西服全成了卖油条的了，一块块油污黑亮黑亮，风雨不透了。
　　“叫你尕子出门在外小心小心，你总是大大咧咧，看这不白跑一趟吗?”
　　“哪能白跑?多少总得赚几个，十几二十万，只有十万是假的，再的都是真的。日他妈，这十万可惜了的，要不发大财了。”
　　“胡大不给，你干瞪着哩。”
　　“文化馆咋不干了?这日球脏的!”
　　“文化馆闹不成。开始只叫我看门，后来叫打扫门道和走廊，末了又叫清理男厕所女厕所。日他妈，都成了我的事。叫我来侍候这些个狗男女!”
　　“在这达咋活?”
　　“好好好，知感胡大!主人好，管吃管住一月还给二百个元哩。”
　　一听说“主人好”，不知咋牵动了马伏祥的哪根神经，他有一股说不出来酸楚味。打从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他就喜欢上她了；他喜欢她的长相，喜欢她的身体，喜欢她说话的腔调，喜欢她走道的姿势，喜欢她干活的样子，作为女人，在他眼里简直是完美无缺。每回来甘草堡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她，那一对灰绿的深凹的笑盈盈的眼睛，一看心里就舒坦。从广州回来的路上，他都在想如何告诉她咋卖蒿子籽，咋哄骗广佬发了大财，一次不挣了二十来万，比他多少年挣的还多。他是一个有能耐的前程无量的男人，嫁给他是一种幸运，娶她是抬举她哩。没想到她有眼无珠，那么快就跟马拉西好上了。马拉西摇身一变成了“二掌柜”!
　　马拉西勾搭女人有一套本领，有些个女人还用不着马拉西勾搭就自己找上门哩。
　　马拉西一边干活，一边问他咋挣这么多钱，他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把蒿子籽当发菜籽卖的事。马拉西笑骂他：“你驴日的太作孽了哩!”
　　吃晌午饭的时候，到饭馆子来吃喝的人都喊红了：“马家庄一个傻小子从广州挣回来十万元假票子!被别扎扎实实地耍骗了哩。都说马家庄人贼劲大，看来还是大不过老蛮子!”马拉西气齁齁地想上去扇他们耳瓜子，可惜他在旁人店里混饭吃不敢妄为，只好忍个肚子胀。吃罢饭这伙人还不走，还在谝假票子的事。马拉西在给他们添茶的时候，冷冷地插他们一句：“其实，还不定是谁骗了谁哩!”当那伙人傻愣愣地想听他往下说的时候，他死活不再讲卖“发菜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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