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儿"
作者:林希
但是,马官南却渐渐发现,自己的丈夫已经和自己疏远了,新婚的小夫妻,哪里有半个月才见面一次不亲近的?侯大公子就是如此,盼星星盼月亮,暗中在心间数日子,好不容易半个月的时间过去,早晨马官南就梳洗打扮得神采非凡,偷偷地还做了种种的准备,谁料想,待到丈夫回来之后,自己从公婆房里告安出来,回到房里一看,自己的丈夫竟然睡着了,马官南更衣洗漱时,故意把声音弄得大些,甚至于上床时把被子枕头拉得惊天动地,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人家侯大公子是再也吵不醒了,而且,马官南还嗅到丈夫身上有一股女人的香味,眼窝一酸,不觉得泪珠儿从脸颊上便滑了下来。
恩也罢,怨也罢,反正在七八年的时间里,母亲在先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又相继生下了哥哥和我,而我的出生,实实在在是一个错误。我生于一九三五年,彼时侯大公子已经早成了侯大先生,而且早在我出生之前,我的老爹就讨了一个小的。就是讨个小老婆的意思。而母亲的所谓"小的儿",后面的两个字要连起来发一个音:dir,表示一种轻蔑。
小的儿,宋燕芳,比母亲小十岁,苏州人,相貌平平,不过扮相水灵,扎靠齐整,走上台来,场场是碰头好。听出点眉目来了吗?唱戏的,艺术家,女演员,都不是,是我奶奶的干女儿。如何和我的先父大人勾搭上的?说来话长,袁世凯倒台完蛋之后,海军大学解散,我的先父大人也随之离开了北洋派系,就近,塘沽日本国的大坂公司到原海军大学特色人才,我的先父大人自然因其学优品不优而被录取重用。因为彼时日本人在国际上受歧视,日本人不敢出面和西方洋人打交道,所以,他们必得找一位既会说日本话,又会说英国话,既会喝酒,又会玩牌,既会跳舞,又会赌马的盖世奇才做他们公司的全权代表,你说说,这样的人物,除了我的先父大人之外,这天津卫还能找得出第二位吗?
在日本国大坂公司任副理,西方人称之为Number-two,第二号人物,对内甩手大掌柜,当家不做主,对外,他就是大坂公司全权代表。大坂公司有的是钱,侯先生又是花钱的一把好手,鱼儿得了水,我的先父大人就越活越自在了。
那么,那位宋燕芳女士,又是如何到了我家,并做了一员"小的儿"了呢?也没什么太离奇的情节,不是说过的吗,这位宋燕芳女士是我奶奶的干女儿,偏偏这位宋燕芳女士一打扮出来,便是花容月貌,最后一场压轴戏还没有散,戏院门外早有小汽车等在那里了。没错,数数吧,总共是四辆,就看今天晚上小燕芳老板跟谁走吧。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谁的势力大就跟谁走呗。当然,接去了也不会留下过夜,因为彼时小燕芳正在大红大紫,而且人家公开宣言,只卖艺,不卖身,保住一个干净人儿,也算是维系社会风尚。于此,无论真道学,假道学,谁也不敢造次。所以,接去之后,也不过就是喝杯茶下盘围棋,然后完璧归赵。到时候,得把个原汤原水的小燕芳送回住处。
光是晚上有车接,也无所谓,吃的就是这碗饭么,有车接,那是小燕芳的人缘儿好,长相好,扮相好,天津卫的各界贤达有钱爱往咱姐儿这里送。只是,节外生枝,接着接着,有这么一天,两部车子,头对头,谁也不肯谦让了,而且,黑色的小汽车上架着机关枪,红色的小汽车上架着盒子炮,黑色小汽车亮出来的片子是华北五省联军司令,红色小汽车亮出来的片子是民国政府临时副总统,这一下子可要了宋女士的小命了,你说是该跟谁走吧,无论跟谁走,最后都准是华夏大地上的一场内战。三十六计,走为上,戏散之后,没敢卸妆,从戏院后门溜出来,她就直奔塘沽而去了。宋燕芳去塘沽做什么?找她的干哥哥去呀:"大哥,你先收我在这里避几天吧,天津城里,二虎争雄,明着是抢我,暗里是他两个斗气。过不了几天,上峰知道了,出面调解,一个调离天津,另一个派去法兰西,这场官司就算结了,那时候我再回去,自然就平安无事了。"
本来呢,这事也没什么大不可,宋女士塘沽避难,别管是规矩不规矩吧,到时候你回来也就是了,没料到,待到天津的两只老虎各自都有了去处,这时人家宋燕芳女士却又不回来了。不光是宋女士不回来,连我的先父大人也不回来了。哎呀呀,这时候老太太可是犯了愁了,万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又做了自己的干女婿,亲上做亲,越做越亲,只是这以后儿子回来可又该如何称呼呀!称儿子吧,干女儿不愿意,称干女婿吧,又不成个体统。"呸,混账,赶紧把这个孽障给我抓回来!"倒是我的先祖父大人动怒了,一声令下,捉拿大公子回津问罪,这一下,我家的太平日月算是从此一去不返了。
终于这一天,某年某月某日,侯先生回来了,自然,身边还羞答答地立着我奶奶的干女儿:"呸!孽障呀孽障,你可给我丢死人了。"这时连我奶奶都觉着难为情了。只是人家小的儿会来事,咕咚一声,就给我奶奶跪下了:"婆母在上,请受媳妇一拜。"又是眼泪,又是媚笑,把我奶奶气得光抽鼻子。
"你别给我磕头,我不认你,你先到大奶奶房里给大奶奶磕头去吧,只要她认你,我自然就会认你。"终于我奶奶说话了。
我的先贤家慈大人呢?她没有一点办法,也不过就是一个走呗。待到我的先父大人带上她的小夫人来到我母亲房里时,空空荡荡,我母亲早带着我的姐姐和哥哥回娘家去了。据母亲后来对我说,当时家里的详细情形,她是不得而知的,只是当母亲在娘家住到第三天的时候,侯家府上派人来了。"禀告大少奶奶,老太爷老太太的吩咐,无论如何,也要请您立即回府,府上要出人命了。"莫非是谁和谁动了刀子不成?没有,是宋女士在大奶奶房外已经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了,不吃不喝,滴水不进,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了。
人命关天,就算是我母亲无动于衷,可我的外祖母也不能眼看着侯姓人家出人命袖手不管呀!
待到母亲带着姐姐哥哥回到家来,侯氏府邸已是一片静寂,我爷爷一气跑到美国去了,我奶奶一气找牌友打牌去了,我的先父大人哩?他更是一气和他的狐朋狗友上起士林维格多利跳舞去了。家里几道大院空荡荡,里里外外只剩下了几位不主事的叔叔姑姑,大家眼巴巴地只等着大少奶奶回来理政。
第一个走进屋里的是我的大姐,她刚一推开房门,便只"啊"地一声,又从屋里跑了出来,"死人!"想必是她看见了瘫倒在堂屋里的那个小的儿。果不其然,待到母亲推开房门一看,堂屋中央,地面的大花砖上,一堆烂泥,倒着那个宋燕芳女士,是死?是活?问谁,谁也说不准,只说是从昨日晚上屋里就没了声音。
"赶紧送医院救人!"母亲一声令下,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地一番忙乱,你搀我扶,叫来自家的车子,往医院里送人。
"讨大少奶奶的示下,是送中医,还是去送西医"?佣人们自然要问个明白。"哪家医院近,就往哪家医院送。"我母亲发下了话来。"还要讨大少奶奶的示下,若是半路上咽了气,是抬回来,还是直送殡仪馆?"佣人们当然不敢擅自做主。
"滚!都给我滚开,我恨你们!"哭着喊着,母亲狠狠地将房门用力地摔上,双手捂着面庞,她唔唔地哭出了声音。
三
本人,笔者,就是此时此际正在给诸位同胞编故事的我老人家,居然还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据母亲后来对我说,这完全是一次错误,而且是一次不可宽恕的错误。小的儿进门的第二年,彼时母亲和父亲分居已经两年,突然,惊天动地,大张旗鼓,人家小的儿怀孕了。唉,到底是人家唱戏的会做派,天下这么多女人怀孕,也不见这样要死要活的,何以这小的儿一怀了孕,就闹得鸡犬不宁了呢,不吃不喝,折磨得人只剩下了一层皮,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人就要完了,有生就有死,去了一个小的儿,还可以讨一个更小的。只是她身上不是有咱侯姓人家的肉吗?救,好歹把孩子生下来。家里没办法,那就送到医院去吧,就这样,小的儿在医院里住了半年。这半年时光呢,我的父亲大人就回到我母亲房里来了,我母亲当然不会理睬他的,只是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在不请自来的情况下,死皮赖脸地就混到人间来了。
小的儿进了侯氏府邸之后,没给她正房正院,只在三道院和四道院之间,给了她三间南房,单独的小跨院,出来进去的都要从母亲院里经过,从心理上给她一点小小的威慑,随时随刻地提醒她,别忘了你是一个小的儿。但是小的儿不当是一回事,反而认为这很正常,第一,她从来不出门,她和外界没有任何往来;第二,没有任何人来找她,而且连封信都没有,看着也着实可怜。成年累月,从早到晚,小跨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小的儿从来不敢哼京剧唱曲,一心只在她的房里做针线。吃饭呢?当然要出来了,但是大桌面上,没有她的座位,她要在全家人都吃过饭之后,她才和佣人们一起吃。
我们侯家的规矩,逢有喜寿节日,全家设宴欢庆,一家老小各有各的座位,正座,当然是爷爷奶奶,二位祖宗的身边,上座是我的哥哥,下座便是本人。不是名分,这是身分,连两个姐姐都不和我们两个小爷争。正座下面,自然是父亲母亲,但是母亲不入座,她要站在祖父祖母的身后,指挥佣人们好生侍候,往下自然是叔叔姑姑,就是在叔叔们有的成亲之后,三婶四婶有座位,母亲依然是不肯入座,不就座,但是有她的座位,那个座位空着,谁也不许占据。那母亲什么时候用饭呢?她要在两位祖宗离位之后,才能坐下,但是待到母亲坐下之后,我的几位姑姑婶婶就都要侍候她了,这个端饭,那个上菜,母亲一时不站起来,她等是绝不敢离席而去的。
这就又说到了小的儿的事,在我出生之前半年,小的儿生了一个女孩,女孩是生在医院里的,孩子一降生,立时便有人跑回家来向我母亲报信:"恭喜大奶奶,四的是位千金。"你听听,多会来事儿,一下子就给她生的丫头报了名分,大排行,算是第四位,比即将出世的我,还要先一号。行四就行四,娘小儿不小,母亲当即便封了乳名,"就叫四儿吧。"从此,这个小老婆养的就算归了正位,轮到我出世呢,排在第五,好在男孩另外还有一系列,我是老二。
生下四儿之后,小的儿在侯氏邸里的地位稍稍有了一点改善,至少,大家对她不那么歧视了。上下人等全都明白,这位宋女士是谁也赶不走了,而宋女士自己呢?她自生下四儿之后,非但没有摆姨太太的架子,她反而更加谨慎当心,从四儿生下来,过了满月之后,她便将四儿给我母亲抱了过来,从此再也不过问四儿的事,似是四儿压根儿不是她生的孩子。好在那时候各房里带孩子都有佣人,我们称之为姆妈,也就是奶娘,一只羊是牵,两只羊是放,多带一个孩子不是什么出力的事。但是把我和四儿交给一位奶娘带着,对于四儿说来实在不是一件幸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自生下来就缺少博爱精神,奶娘将我和四儿同时抱在怀里,最后必是我把四儿打哭了才算完事,所以,四儿在离开我家之前,身上总是伤痕累累,最后几乎落了个三级残废。稍大一些之后,也就是上了小学吧,我开始学好了,我再也不打四儿了,这时每逢我犯混的时候,我就凑到四儿的耳边和她说悄悄话,话也不长,词汇也不多,就是五个字:"小老婆养的",据心理学家后来对我分析,只这五个字对四儿的伤害,那就比美国人在广岛给日本人丢下一颗原子弹还要厉害。好在四儿只能自行消化,她一不敢声张,二不敢去母亲那里打我的小报告,也就是一个人暗自掉两滴眼泪罢了。
小的儿呢?自然很会来事,无论遇上什么人的生日,她都要亲自来问候致贺,"给大小姐祝寿","给大少爷祝寿",一直到"给四小姐祝寿"。给她的亲生女儿祝寿,她何等的低三下四?要的是个好表现,小的儿就要有小的儿的规矩,乱了方寸不行,若不,何以说是名门望族呢?
小的儿在渐渐地有了一点身分之后,她开始参政了。你以为她是要过问府里的事吗?姥姥,也不问问你算是哪一棵葱?她参政,从最低下的零碎事开始,什么事容得她去插手?烧水。
烧水算得是一桩什么差事?说起来外乡人不懂,在天津卫,清晨的开水是一桩大事,起床之后第一件事,那便是去水铺买开水,天津卫大街小巷的大小水铺,便每日供应开水。而我们家里,还有个特殊的习惯,上学的,上班的,全都要在早晨六时之前有开水侍候。此中尤其是我的老祖父,他老人家更是从清晨四时起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喝上一壶香茶,这壶香茶,去哪里弄开水?水铺还没有开门,自家的炉火又早就在昨日晚上灭了,惟一一家通宵供应开水的水铺是在三里地以外,谁去买这壶水,每天都是一桩难办的事。忽然间不知不觉爷爷房里不再为开水的事犯难了,每日清晨,一壶刚刚泡开的香茶,滚烫滚烫地送到了爷爷的房里。只是我们家的男人只知道要吃要喝,他们从来不问这按时送上来的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倒是我的母亲心细,忽一天发下示问,公公房里的这几日的开水送得及时不及时?佣人传回话来说,准时不误,老太爷房里有一壶滚烫的香茶。开水是从哪里来的?姨太太烧的。你瞅瞅,就是出了这么一点力气,这姨太太的名分落着了,你说说不服人家行吗?所以,自古以来,做小老婆的总能夺得最后胜利,究其原因,就是做小老婆的,全都有这么两下子,这叫能耐,学着点吧,爷儿们。
恰又在这时候我们家出了一点事,我的七叔,在北京图书馆做事,人很好学,天资又聪颖,很是得图书馆馆长的赏识。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么一个阴错阳差,七叔在北京就有了女朋友。彼时中国人还不管异性朋友叫对象,更不知世上还有情人这么一种物什,傻傻乎乎地就知道一个人若是自己找异性朋友,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所以,自从知道七叔在北京有了女朋友之后,我就觉着迟早得出点什么变化。果不其然,祖母派私下里自己讨了姨太太的我的父亲到北京去,便把个自己想找个终生伴侣的七叔给押解回到了天津。七叔回来之后,自然是一对红眼泡,不吃不喝,只一个人关在他的房间里掉眼泪,这时自然就要派个人去给他做工作,这个派去的政工干部,便是我的母亲。母亲在家中威望极高,莫说是父亲的亲弟弟,就是父亲的叔伯弟弟,对我母亲的话,也是惟命是从。倒不是母亲多么厉害,而是母亲从来不说不占理的话,母亲无论劝解什么事,总是设身处地多为对方着想,而且以理服人,从来不搞强迫命令。到七叔房里去,母亲都说了什么,我自然是不得而知,但是七叔的奸细,我的哥哥,却私下里告诉我说:"这回七叔算是豁出去了,七叔说了,不自由,无宁死!"
七叔自然没有走无宁死的道路,但是母亲的一切努力都没能说服七叔,有一次我到七叔的房里去找母亲,就听见七叔抽抽噎噎地对母亲说:"大嫂,您别管这种事,反正我的誓言是不能背叛的。"全是文明戏里的词。这时,祖母又发下话来说:"告诉七的,倘他不肯回心转意,我就在外边给他订亲!"
七叔一心要争恋爱自由,祖母一意要执行最高权威,这一下,七叔可就要真来个无宁死了。
祖父见七叔不肯回心转意,一生气,又去美国了,父亲知难而退,他又去到维格多利跳舞去了,祖母呢?打牌听戏的事那是不能耽误呀,一桩为难事,就推给了母亲。恰就在这束手无策之时,一天晚上,小的儿到我们房里来了。母亲正在为七叔的事儿犯难,当然没有心思理她,倒是小的儿先向母亲问过平安之后,再欠着半个屁股在一只小凳儿上坐下,然后才似羊羔儿见了老虎似的战战兢兢地向母亲问道:"大奶奶若是不嫌弃呢,我倒想出个主意。"
"回你的小跨院去吧,这儿的事,一时半时的,还轮不上你来插手。"母亲当然没有好听的。
还得说是人家小的儿有海量,尽管母亲不给她好脸子看,可是人家绝对是没有脾气,她仍然低声低气地说着:"也许呢,七弟的事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听说对方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在北京也是个大户人家,说起来也许还都有点情分,华竹王家,北京的富绅巨贾。"
"这我知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北京的华竹王家,祖辈上和我们老太爷还是世交,日本国的三井洋行,专门和华竹有常年的贸易。只是日后两家人也没有来往,这交情就算是断了。现如今又是这种事,提那份交情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中国大戏院正是程砚秋唱连台的戏,《锁麟囊》、《教子》、《望江亭》,全是老太太们爱听的戏。咱们奶奶不是场场不落吗?所以我就想,去北京把华竹王家的老太太请到天津来,白天跟咱们奶奶凑手打麻将,晚上给她老二位订个包厢,一起去听程砚秋。这当中呢,再请大奶奶从中撮合,打牌听戏之间,就把儿女亲事订下来了。也别对咱们奶奶说,这华竹王家的千金小姐,就是七爷的女同学,正好咱们奶奶说是要给七爷订亲,这一下不正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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