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
作者:邓一光
当然没有谁把父亲怎么样。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这是父亲在那次回乡中发的惟一的一次火。
我的大妈在六十多年前并不明白那次分别对她来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她是蒙着龙凤红头盖一路晃荡着被人从娘家抬到婆家来的。她决断了十七年的女儿身,心里怀着许多憧憬,一路之上用一双纤纤小手紧紧地捏住一方干净的手绢。她不知道她被晃荡的花轿抬向的是漫漫长夜的独处。她一直轻轻地抿着她俏丽的樱桃小嘴,就那么不能主宰地从彭家楼镇来到了东冲村。
实际上,我的大伯的那一次离家出走是先期已经决定下来的。一九三三年秋天鄂豫皖根据地由鼎盛走向衰竭。红军在鄂豫皖的两万四千主力部队参加了这一次战略大出走。四区苏维埃主席简定豪在这之前带领两百名赤卫队参加了红军,成为红军的一名营长。简定豪不知道这次出走的未来会是什么,却知道自己走了,且带走了老简家所有年轻的子弟,毕竟是放了一份对上人的责任。于是,作为简家长子,他决定在离家之前,将媳妇娶进简家,为父母留下一个帮手。
三天后的那个黎明,无数号声在鄂豫皖地区吹响了。凄厉的号声连绵不断,将山区秋日清晨的浓雾吹得瑟瑟发抖。老简家的新房里通宵都没有熄灯。一对新人儿彻夜说着体己话儿。集合号吹响的时候,他们一下子住了口。女人先是僵着,后来活了过来,猛地贴住男人。她雪白的肌肤迅速变得冰冷。她的泪水流淌下来,浸透了胸前的红肚兜。
男人受了号声的召唤,要下床穿衣。可是他抽身不得。男人不明白那个娇小可人的女人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了一条蛇,将他缠得那么死。他是一条铮铮作响的汉子呀!他原本是为了父母才娶她进了家门的,他认为那是他惟一可尽的孝道。他怎么会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在太阳升起前走出屋去,伸展开筋骨强健的双臂,对着迅速消退的薄雾大声地喊上一嗓子?他怎么会整整三天三夜都守在她身边,不停地把她从怀里推开去,又强悍地把她收罗进自己怀里。老简家西厢房里终日战火纷飞,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血腥味。阴冷的云朵低低地降落在新搭的麦秸屋顶上,经了秋日霜凌的凝结,迅速地变幻成七彩的袅袅蒸腾。这一切给人一种战场的印象。而厮杀是无休止的。厮杀到最后形成了僵局。男人无法从女人身体中剥离出来。女人仿佛是死在了男人怀里一般。号声仍在那里吹个不停。男人以为那号声是一柄锋利的牛骨刀,正在从容不迫地切割着他和她息息相连的那层蹼膜。但是女人不动。女人在与那柄利刀抗衡。
男人咧开干燥而绝望的嘴唇,说:"我得走了。"
女人不动。她的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男人感到他的胸前已洇湿了一大片,男人有一种被水窒息的感觉。
男人无法从僵死中化解出来。而不懈的号声又在召唤着他。这使他痛苦万状。有一刻男人几乎也死去了,甚至比女人死得还要深。但这也是一种启迪,使他生出抗拒的烦躁。他用力去推女人。他的力气很大,能将一头千斤重的犍牛推倒在地。但是他没能推动女人。女人已经生长在他的身上了,成了他的一条肋骨。假使他是一条鱼,她就像他身上一片美丽的鳞片。
号声仍在响着。这会儿响得有些焦灼了。最后一缕清晨的雾蹑手蹑脚涌入窗棂,像乳液一般很快地洇渍开来,因为屋内的热气立刻化成微小的水珠子。那些水珠子落在男人赤裸的身上。它们像毒药一样灼伤了他的皮肤,使他浑身抽搐了一下。
男人嘶哑着嗓子说:"你要误我的事了。"
女人继续僵在那里。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男人的脊背。这使她像一个悬在半空中绝望无援的攀援者。
男人许诺说:"我会回来的。"
男人在说完这话后伸出他的手,去解锁死在他背后的那个结。
但是女人还是不动。不松开他也不放开他。她娇小迷人的身体蜷起来,蜷成了一只刺猬。这使男人生气了。他分明听到了他的号声。这比什么都重要。男人被女人逼入了绝境。逼成了他自己。男人一旦成了他自己就如同英雄回到了土地上,他就成就了。男人猛地把女人推开。由此他们两人都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们都疼痛地大叫了一声。十七岁的女人就像一朵刚刚绽开的鲜花浇上了一瓢滚水,立刻就衰败了。她的迷人的身体蜷缩在那里,如一支还在滴淌着汁液的树枝,痛得瑟瑟发抖。
男人很快就穿好了衣裳。在这个过程中他根本没有看床上的女人一眼。他动作敏捷而熟练,他毕竟是红军的一名营长了。这是他的行当。男人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就去门后取自己的武器。那是一支五连珠的汉阳造,是他亲手从三枪会手中缴获的。为此他杀了三个会匪,他把一个会匪的一条胳膊劈了下来,把第二个会匪的脑袋劈成了落地西瓜,把第三个会匪索性一刀劈作了两爿。现在他把那枪背在身上。然后,他大步朝门口走去。
女人躺在床上,一动没动。她死了。
男人把门闩拨开后犹豫了。他确实犹豫了一下。但是男人没有回头。这就是男人最终胜利的绝招。他很粗地喘着气,像是在发狠,又像是在赌气。他对着门闩粗声粗气地大声说:"我会回来的,我发誓!"
然后男人走出门去。
院子里,雾已散去。没有游动着的东西。连水缸里都薄薄地结着一层冰凌。所以一切都是静止的。曦色中,肩并肩站着三个年轻后生。他们一色的孔武有力,英气勃勃。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三棵风吹不倒的大树。看见男人从他的新房中终于走了出来,三个年轻的后生集体地眼睛一亮,同时把已经挺得很直的腰杆挺得更直,这样他们就显得越发地高大了。
男人看了一眼他的三个兄弟。
男人说:"走!"
他们就走了,连头都没回。
一九八九年初夏的时候,我到红安县的七里坪去采风。那是鄂北的一片神秘的红土地,在半个多世纪前成就过轰轰烈烈的鄂豫皖红色根据地。
县史办的一位主任陪着我。那天我们在管理区吃了饭,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太阳很好。四边有一些觅食的鸡婆,还有一些被风吹动的杂草,我们一边闲聊着,心里充满了惬意。
我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一个老太太。她肯定很老了。脸上全是皱纹。她坐在一间破旧的农舍外打着赤膊捉虱子。她手中的那件上衣和她身后的那间农舍一样破旧。她的脚边卧着一只同她一样苍老的狗,狗在瞌睡,很肮脏地滴落下一串涎水。
主任看我的目光在那个老女人身上。主任停止了闲聊。主任突然说:"她是一个红军的寡妇。"
我的心里"咯噔"一震。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从主任那里知道那个老太太名叫夏枝莲。七十多岁了。她的丈夫一九三四年参加了徐海东的红二十八军,去了陕北,从此再没有回来。他们没有儿女。夏枝莲也没有再嫁人,一个人就这么度过了半个世纪。当然,在后面这几十年的日子里,政府每个月都会给她二十五块钱,作为生活补贴。
我还从主任那里知道,仅仅是我们坐着晒太阳的那个村,就有七个和夏枝莲一样的红军寡妇。她们大多没有儿女,独自一人生活着。她们似乎成了一种历史的记忆,在有阳光的时候,就颤颤巍巍地走出自家破旧的茅草房来翻晒给人们看。
这使我想起另一次采风。那一次是去五峰县的渔洋镇。那是鄂西山区里的一个村镇,当年红二方面军曾三次驻军此地。那次我在镇文化馆王馆长的陪同下参观了红二方面军的司令部遗址,并且登上高处凭眺渔洋镇的全景。我的问题就是在凭眺渔洋镇的全景时提出来的。
我问:"渔洋镇有多少人?"
王馆长说:"五万多人。"
我问:"当年呢?当年红军来这里时,有多少人?"
王馆长说:"略少一点,三四万吧。"
我问:"渔洋镇有参加红军的人吗?"
王馆长说:"有,贺龙来过三次,又走了三次,跟着贺龙的人,加起来有一千多人。"
我问:"后来呢?"
王馆长说:"什么后来?"
我说:"渔洋镇外出闹红的,有没有活下来的?"
王馆长说:"有。有四个,是留在本地打游击的。后来打不下去了,参加了民团。打过鬼子。解放后当叛徒处理了。"
我问:"其他的人呢?"
王馆长说:"其他的人都死了。"想一想他又解释说:"你想想,当红军,很辛苦的。时间又那么长了。"
我点头。我又问:"他们的女人呢?他们中间总有结婚成家的人吧?"
王馆长说:"那当然。有肯定是有的。我们这里成家都是比较早的。"他这么说着,脸上甚至有了一丝羞涩。
我问:"那么,那些女人呢?我是说,那些红军的遗属呢?她们现在在哪里?"
王馆长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但这个问题显然是思考不出来的。王馆长犹豫地说:"我不知道。我没有问过。也许我爷爷知道一些。我爷爷还活着,你要想打听这事,我可以带你去问他。"
我们后来真的去了,去找了王馆长的爷爷。我后来真的见到了几个红军的遗属。她们都老了,和这位名叫夏枝莲的女人一样的老。我知道在整个鄂豫皖苏区。甚至在整个当年的革命根据地,还有着许多这样的女人。她们生活在谁也不知道的大山深处。她们都老了。而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坐在初夏极其美好的太阳底下,暖暖地晒着太阳,在我们的身边不远处,就坐着一位红军寡妇。她的名字叫夏枝莲。
一九三三年的秋天是多血的。早于五月间,一贯清澈的举水河就开始泛红了,隐隐地有了腐臭味。亲任鄂豫皖三省剿总的蒋介石坐镇合肥,率二十五个师零四个旅计三十余万人对鄂豫皖苏区进行围剿。数月之间,红军在鄂豫皖连打三十余仗,消耗颇巨,虽苦斗而不能扭转战局。十月九日,鄂豫皖中央分局在河口黄柴畈召开会议。会议决定,为保存实力,摆脱被动,分局和红四方面军总部率主力两万四千人越过京广线向外线转移,留下沈泽民和廖荣坤七十五师在原地坚持战斗。六日后,该决定付诸行动。
红军主力转移之后,苏区失地六分之五,人口减至七十万,陈继承卫立煌两部五个师在鄂东北大肆屠杀无辜。不足一年时间,仅乘顺地区就有十一万人遭到杀害。屠杀是递次升级的。最先有明确的依据,如:凡"红匪"及所属武装人员,杀勿论,凡苏维埃干部,农会干部,妇女干部、CY干部,杀勿论;凡"红匪"魁首家属及直系干亲者,杀勿论;凡扰乱局势及滋扰乡民者,杀勿论。但到了后来,依据没有了。残酷的杀戮成了一种惯性。陈卫两部及地主武装红枪会凭着兴趣逢人就杀。男人是没有任何条件可讲的刀砍斧剁。女人除了农协会和妇女会会员外,凡剪了短发的也一律在杀勿论之列。有实在找不出杀的理由的,或因杀得太累杀不完的,则按人头罚六百六十串钱,认罪还是认杀,自取其一。
一九三三年秋到一九三八年夏,乘顺区几乎成了无人区。肥了的是奔走于乡间的野狗和举水河里的鱼儿。有人亲眼看见,一只壮如马驹的野狗从田间漫步而过,一头没人照料的犍牛朝它哼了一声,那只野狗恼了,只一扑,就将那头犍牛扑倒在地,不足半袋烟工夫,犍牛就被撕扯得身首异处,肚肠涂地。还有人看见举水河里跃起肥猪一般大小的青鱼,鱼鳞一片片大如铜钱,油光水滑的,尾鳍拍起丈余高的水柱。那鱼儿凶悍地跃在空中,还打了个哈欠,两排锋利的牙齿碰得咯咯作响,落回水中后,那牙齿上的寒光还在空中停留着。
那都是吃人的尸体吃成的。
一九三四年春,我的大妈领着我的爷爷奶奶逃进了万字山。他们是和两万多乘顺地区的群众一起逃进山里去的。在此之前,我的大妈已经带着我的爷爷奶奶断断续续跑了半年的反。悬赏捉拿的名单中有我大伯和他的三个兄弟。赏金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任何流浪汉拿上这笔赏金都可以牛气十足地买地置房,过上财主的日子。他们不知道如果他们被捉住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即便是不被砍头,罚款呢,也是交不起的。他们只有跑。有时候三个人东躲西藏。有时候夹杂在大群的跑反队伍中,朝着谁也不知道地方蹀躞而行。
有一次他们在山里宿营,他们点了一堆篝火。我的爷爷蜷在篝火边咳了一阵以后睡着了,我的奶奶悄悄地对我的大妈说:"老天保佑,他们可千万别回来呀。他们回来,被捉去了可就没命了!"我的大妈那时正把一些拾来的树枝往篝火里填。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听见了婆婆的话但她却默默无语。夜晚的大山是黑黢黢的,除了篝火之外什么也看不出,让人怀疑这个世界已经全都消失了,消失得只剩下这堆篝火。山风吹来,火焰飘飘乎乎。篝火边的人影也飘飘乎乎的。我的奶奶有一刻以为她的媳妇是随着风飘走了。
所有的时候我的大妈都在极尽全力照顾我的爷爷奶奶。她把老简家值钱的那一点细软和能够收罗到的干粮全都背在身上。然后她一边挽着我的爷爷,一边挽着我的奶奶,开始跑反。我的十七岁的大妈从来没有遭遇过这么多的惊吓。从来没有亡命地走过这么多的路。从来没有这么肮脏过、疲劳过、孤独无援过。仅仅是父辈的一次指腹为婚。仅仅是二十里路晃晃荡荡的花轿。她就成了另一个家庭的成员,她就得支撑起这个家庭来。他们只给了她三天时间来过渡这一切。她甚至还弄不清这个家庭养了几只鸡婆。老简家是个大家。老简家有四个儿子,他们个个虎背熊腰、力大无比。但是他们说一声走,就都走了,把一双年迈多病的父母留给了十七岁的小媳妇。
一九三四年春天,我的大妈领着我的爷爷奶奶逃进了万字山。在他们的前面和后面,还有两万多苏区的群众朝着一言不发的万字山涌去。几十年后,我知道那是一个陷阱。它狞笑着藏匿在那里,像万字山一样一言不发。它的算计相当地成功。它的血盆大口一次就吞噬了四千多条无辜的生命。而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的大妈正是朝着这张血盆大口摸黑而去。
几十年后,我在省图书馆看到如下一份资料:
"……三月十五日,敌第六纵队指挥官卫立煌亲自指挥,共十二个团,自红安、七里坪一线分三路向我红四方面军西征后重建的红二十五、二十八军追击。红二十五军领导和麻城地方党组织为了保护革命实力和人民群众的安全,决定红军主力在李家楼、杨泗栾一带牵制敌人,一部分红军和当地干部分别动员和组织乘顺地区的群众于十七日晚全部转移到万字山一带隐藏。十八日,敌补充兵源,以二十二个团的兵力,南从麻城、东从福田河、西从黄安、北从光山拉网似地向万字山涌来。红二十五军在杨泗栾、李家楼一带与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在福田河一带运粮的红二十八军闻讯后,急速赶来,以解万字山之围,行进到癞痢寨一带时遭到敌八十九师狙击,红二十八军即与敌人展开激烈拼搏,终因敌众我寡,只得边打边向皖西地区撤退。红二十五军在打退敌人数次进攻后,弹药消耗殆尽,撤退到万字山一带,被蜂拥而进的敌人重重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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