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
曹立波
金陵十二钗正册中除了贾家的五位小姐、三位媳妇,还有四位宾客,史湘云和妙玉是辉映钗黛的两个宾客。这两个女子在金陵十二正钗中居于前六位,史湘云第五、妙玉第六。在她们前面的四位女子是婚恋故事的核心人物宝钗、黛玉,以及贾府的两个贵为妃子的小姐元春、探春。而史湘云和妙玉高踞贾府的三位媳妇和另外三位小姐之前,作为宾客排得这样靠前,甚至超过女管家王熙凤,可见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分量。其实她们的重要性,很大一部分来自作者对宝玉婚恋故事的艺术构思。因为与宝玉的藕断丝连,史湘云和妙玉的戏份得以提升。作为年轻貌美的女子,小说中写史湘云的时候选用了以一种花卉为背景——芍药花,湘云可谓“有情芍药含春泪”;写妙玉的时候选用的花卉背景是——红梅花,妙玉可谓“暗香浮动月黄昏”。两个女性的悲剧之美在此我们可以领略一二了。
史湘云
史湘云长的什么样?小说没有正面具体描绘。但我们却能感觉到她是一位美丽、活泼的女孩。第二十一回曾从侧面写了湘云的睡态:“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这是宝玉去给她盖被子所看到的情态,我们容易联想到温庭筠《菩萨蛮》中“鬓云欲度香腮雪”的词句,这里作者以睡态来写湘云的美貌。史湘云的优点作者没有强调,在她刚出场反而突出写她“咬舌”的毛病,黛玉笑话她:“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偏偏咬在“二”和“爱”的音差上,湘云的娇憨可爱跃然纸上。
宝玉梳头:两小无猜的往事
小说交代,史湘云似乎和林黛玉一样也是从小和宝玉一起长大,但是没有从正面写她何时与宝玉初见,而是到了后来用补叙的方式写的。《红楼梦》中史湘云第一次出场已经到了第二十回。小说写到“史大姑娘来了”,标志着史湘云的正式出场。她一出现便笑语不断,因为“咬舌”,还引出了黛玉的“谑娇音”。面对黛玉揭露自己的毛病,湘云没有生气,却用“咬舌的林姐夫”的笑语相对:
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湘云的乐观、豪爽,甚至“咬舌”的毛病都显得十分可爱。史湘云来贾府,小说没有特意安排她的初来乍到。也许因为她是贾府的常客,所以,直到大观园建成她才出现,而且也没给她分配居所,她住在黛玉处。但是她和宝玉的关系却十分密切,作者到了二十一回才补出,补叙了宝玉和湘云儿时两小无猜的情景: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宝玉)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从宝玉的“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到湘云和她的丫鬟翠缕都用“多早晚才改”来指责宝玉的老毛病,读者不难想见他们之间青梅竹马的关系。从洗脸、梳头、吃胭脂等细节的补叙可见,宝玉和湘云从前是相当了解的。
鹿肉醉酒:名士风流的寄托
《红楼梦》中曹雪芹塑造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形象时,似乎分别融入了儒家和道家的因素。宝钗的形象,端庄儒雅,像一位圣人般的女子;而黛玉形象,道骨仙风,像一位仙人般的女子,即“绛珠仙子”。而史湘云的形象则体现了儒道兼综的玄学思想,曹雪芹借史湘云塑造了一位风流名士。
首先在吃鹿肉的情节中体现了湘云的名士风流。第四十九回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背景下,作者描绘了“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场景:
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
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是真名士自风流”,可谓湘云的写照。略早于《红楼梦》的《儒林外史》中也写了对假名士的讽刺和憎恶。古代的名士,指已知名而不求做官的知识分子。但是,也有些人通过“扬名”而博得声望,反成了做官的阶梯和捷径,这些“纯盗虚名”的假名士,是令人深恶痛绝的。湘云在这里讽刺假正经,也表现了作者的对真名士、对名士风流的追慕。
湘云醉眠芍药(左衣旁,右因)的场景,有贵妃醉酒的美貌,更有刘伶醉酒的魏晋风度。作为水做的骨肉,史湘云的表现形式是酒。《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正文中,围绕怡红公子宝玉的寿辰,叙写了大观园中众女子与宝玉共度寿宴的欢乐场景,并详细描述了“憨湘云醉眠芍药(左衣旁,右因)”的细节。
“芍药(左衣旁,右因)”,就是以芍药的落花当坐垫。《开元天宝遗事》记载:
学士许慎选,放旷不拘小节,多与亲友结宴于花圃中,未尝具帷幄,设坐具,使童仆辈聚落花铺于坐下。慎选曰:“吾自有花 ,何消坐具?”
坐在芍药花堆成的褥垫上畅饮足见其名士风采了,更何况《红楼梦》让一红粉女郎醉眠其上。山石僻处、芍药花飞、红香散乱、蜂蝶闹嚷的景象,衬托出湘云酣醉的神态。与葬花的黛玉、扑蝶的宝钗相比,面对着花落蝶飞而不牵动春恨秋忧的人,的确多了一层智慧与逍遥。嘉庆年间的东观阁本批语在赞叹“天仙幻境”的同时,也指出湘云“实在豪爽,闺阁中另是一流”。此回写湘云醉眠,表现了她的竹林名士风采。
史湘云醉境中还说着酒令:“泉香而酒冽”、“直饮到梅梢月上”,联系她那“是真名士自风流”的豪言,自然能让人联想到魏晋风度,联想到以醉酒著称的阮籍。潇洒的魏晋风度很大一部分成就于酒意醉态。阮籍的深度在于痛苦追求、“穷途而哭”之后,他踩出了一条新路——既不完全出世,又不彻底入世,他把儒道兼综的玄学思想溶在酒里,人境与虚无之境的矛盾完全靠酒来调和。这就是醉态背后魏晋风度的深刻意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