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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夏丐尊先生

     夏丐尊先生(1886-1946)死了,我们再也听不到他的叹息,他的悲愤的语声了;但
静静的想着时,我们仿佛还都听见他的叹息,他的悲愤的语声。

     他住在沦陷区里,生活紧张而困苦,没有一天不在愁叹着。是悲天?是悯人?

     胜利到来的时候,他曾经很天真的高兴了几天。我们相见时,大家都说道,“好了,
好了,”个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泯没了愁闷:耀着一层光彩。他也同样的说道:“好了,好了!”

     然而很快的,便又陷人愁闷之中。他比我们敏感,他似乎失望,愁闷得更迅快些。

     他曾经很高兴的写过几篇文章;很提出些正面的主张出来。但过了一会,便又沉默
下去,一半是为了身体逐渐衰弱的关系。

     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反对一切的压迫和统制。他最富于正义感。看不惯一切的腐
败、贪污的现象。他自己曾经说道:“自恨自己怯弱,没有直视苦难的能力,却又具有着对
于苦难的敏感。”又道;“记得自己幼时,逢大雷雨躲人床内;得知家里要杀鸡就立刻逃避;
看戏时遇到《翠屏山》《杀嫂》等戏,要当场出彩,预先俯下头去,以及妻每次产时,不敢
走人产房,只在别室中闷闷地听着妻的呻吟声,默祷她安全的光景。”(均见《平屋杂文》)   
这便是他的性格。他表面上很恬淡,其实,心是热的;他仿佛无所褒贬,其实,心里是径渭
分得极清的。在他淡淡的谈话里,往往包含着深刻的意义。他反对中国人传统的调和与折衷
的心理。他常常说,自己是一个早衰者,不仅在身体上,在精神上也是如此。他有一篇《中
年人的寂寞》:

     我已是一个中年的人。一到中年,就有许多不愉快的现象,眼睛昏花了,记忆力减
退了,头发开始秃脱而且变白了,意兴、体力甚么都不如年青的时候,常不禁会感觉得难以
名言的寂寞的情味。尤其觉得难堪的是知友的逐渐减少和疏远,缺乏交际上的温暖的慰藉。
在《早老者的忏悔》里,他又说道:


      我今年五十,在朋友中原比较老大。可是自己觉得体力减退,已好多年了。三十五
六岁以后,我就感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工作起不得劲,只得是恹恹地勉强挨,几乎无时不
觉到疲劳,甚么都觉得厌倦,这情形一直到如今。十年以前,我还只四十岁,不知道我年龄
的,都以我是五十岁光景的人,近来居然有许多人叫我“老先生”。论年龄,五十岁的人应
该还大有可为,古今中外,尽有活到了七十八十,元气很盛的。可是我却已经老了,而且早
已老了。

     这是他的悲哀,但他的并不因此而消极,正和他的不因寂寞而厌世一样。他常常愤
慨,常常叹息,常常悲愁。他的愤慨、叹息、悲愁,正是他的入世处。他爱世、爱人、尤爱
“执着”的有所为的人,和狷介的有所不为的人,他爱年轻人;他讨厌权威,讨厌做作、虚
伪的人。他没有机心;表里如一。他藏不住话,有什么便说什么,所以大家都称他“老孩子。
他的天真无邪之处,的确够得上称为一个“孩子”的。

     他从来不提防什么人。他爱护一切的朋友,常常招心他们的安全与困苦。我在抗战
时逃避在外,他见了面,便问道:“没有什么么?”我在卖书过活,他又异常关切的问道;“不
太穷困么?卖掉了可以过一个时期吧。”

     “又要卖书了么?”他见我在抄书目时问道。

     我点点头:向来不作乞怜相,装作满不在乎的神气,有点倔强,也有点傲然,但见
到他的皱着眉头,同情的叹气时,我几乎也要叹出气来。

     他很远的挤上了电车到办公的地方来,从来不肯坐头等,总是挤在拖车里。我告诉
他,拖车太颠太挤,何妨坐头等,他总是不改变态度,天天挤,挤不上,再等下一部;有时
等了好几部还挤不上。到了办公的地方,总是叹了一口气后才坐下。

     “丐翁老了,”朋友们在背后都这末说。我们有点替他发愁,看他显著的一天天的衰
老下去。他的营养是那末坏,家里的饭菜不好,吃米饭的时候很少;到了办公的地方时,也
只是以一块面包当作午餐。那时候,我们也都吃着烘山芋、面包、小馒头或羌
饼之类作午餐,但总想有点牛肉、鸡蛋之类伴着吃,他却从来没有过;偶然是涂些果酱上去,
已经算是很奢侈了。我们有时高兴上小酒馆去喝酒,去邀他,他总是不去。

     在沦陷时代。他曾经被敌人的宪兵捉去过。据说,有他的照相,也有关于他的记录。
他在宪兵队里,虽没有被打,上电刑或灌水之类,但睡在水门汀上,吃着冷饭,他的身体因
此益发坏下去。敌人们大概也为他的天真而恳挚的态度所感动吧,后来,对待他很不坏。比
别人自由些,只有半个月便被放了出来。

     他说,日本宪兵曾经问起了我,“你有见到郑某某吗?”他撤了谎,说道,“好久好
久不见到他了。”其实,在那时期,我们差不多天天见到的。他是那末爱护着他的朋友!

     他回家后,显得更憔悴了;不久,便病例。我们见到他,他也只是叹气,慢吞吞的
说着经过。并不因自己的不幸的遭遇而特别觉得愤怒。他永远是悲天悯人的。──连他自已
也在内。

     在晚年,他有时觉得很起劲,为开明书店计划着出版辞典;同时发愿要译《南藏》。
他担任的是《佛本生经》(“ Jataka”)的翻译,已经译成了若干,有一本仿佛已经出版了。
我有一部英译本的“ Jataka”,他要借去做参考,我答应了他,可惜我不能回家,托人去找,
遍找不到。等到我能够回家,而且找到“Jataka”
时。他已经用不到这部书了。我见到它,心里便觉得很难过,仿佛做了一件不可补偿的事。

     他很耿直,虽然表面上是很随和。他所厌恨的事,隔了多少年,也还不曾忘记。有
一次,在一个宴会上遇到了一个他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教书时代的浙江教育厅长,他便有点
不奈烦,叨叨的说着从前的故事。我们都觉得窘,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

     他是爱憎分明的!

     他从事于教育很久,多半在中学里教书。他的对待学生们从来不采取严肃的督责的
态度。他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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