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陕西岐山人,1985年大学毕业后远走新疆,在天山脚下的小城奎屯生活10年,创作题材以大漠草原生活为主,主要作品有“天山系列”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等8部,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跃马天山》、《金色的阿尔泰》、《古尔图荒原》、《太阳发芽》、《野啤酒花》等12部500多万字。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奖,《当代》文学奖,《上海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小说家》文学奖,陕西省文艺大奖。 新疆许多地方争军垦第一犁,严格地讲这个荣誉应该归于石河子。石河子是军垦战士建立起来的一座边塞新城。与石河子相类似的还有王家渠,北屯,阿拉尔、图木舒克,当然也包括我生活过的奎屯,伊犁河谷的可可达拉等等。五十年代初二十万军人铸剑为犁,不与民争地,在荒漠戈壁开地,从地窝子到土坯房到砖房,再到楼房,一代人献出去了,一座座城镇在戈壁沙漠上诞生了。1986年我去新疆的时候,在奎屯郊区农七师131团的田野上还能看到地窝子。土坯房就更多了。我见到了更多的军垦老兵。大漠风和烈日在他们的脸上留下深深的刻纹,黝黑甚至有太阳晒出来的内瘤子,手掌变形。我的学生有伊犁州各地区的也有农七师各团场的,我叔叔婶子在农五师托托团场,作为农民的后代,从小干惯了农活,与军垦人很容易沟通。我许多作品写这些老兵,《过冬》、《雪鸟》、《金色的阿尔泰》、《复活的玛拉斯》,长篇《大河》、《乌尔禾》。《乌尔禾》中海力布这样的老兵,在垦区就好几千,终身未婚,全融入大地。石河子市有一座军垦博物馆,收集了许多老兵们垦荒的工具及生活用品。1990年秋末,我带学生到石河子实习,整个城市全是密林,所有建筑隐在树林深处,每座建筑相隔一二百米,大街宽得让人不可思议。大街北一路、北二路、北三路、北四路、北五路到乌伊公路,然后以市中心子午路为界向东向西,东环路、东一路、东二路、东三路;西环路、西一路、西二路、西三路,市区从交通便利的乌伊公路开始的,那地方叫老街,从准噶尔盆地边缘向天山北麓铺展,最南的那条大街就叫天山路,天山路已经离火车站不远了。 历史上石河子仅仅是公路干线上的一个食宿站,二十几户人家,属沙湾县。1950年建石河子城,1975年设市。石河子市委大楼——原兵团办公大楼前的开拓者广场上有一座巨型塑像,一群老兵奋力拉一架铁犁,迈向荒原。这就是有名的军垦第一犁。从1950年春天到1952年秋天第一批商店、学校、医院、工厂建起来了,最引人注目的是兵团办公大楼,兵团小礼堂、兵团医院、兵团招待所。 后来便是大批的内地支边青年,上海人居多。诗人艾青被打成右派,王震请大诗人到石河子,石河子就有了《绿风》诗刊、有了杨牧等一批边塞诗人,石河子人后来专门给艾青建了纪念馆。 这里的书刊发行量居全国前列,这里的中学在全国以及国际大赛屡屡获奖,高考升学率在自治区名列前茅,由原来的医学院、农学院、教育学院组成的石河子大学与北京大学联合办学,北大的教师经常来这里讲学。新华书店的开架书柜前全是学生,把书店当图书馆,服务员赶都赶不走。 这座城市的设计师兵团政委张仲翰是个儒将,河北的一家大地主的公子,抗战参加革命,终身未婚,被军垦人亲切地称为兵团之父,这位富有诗人气质的将军,专门研究过城市建设。从整体的规划,到每个细节,反复推敲,一个工厂一个学校地计算,画过无数的草图,每个建筑周围留下空地,以备将来建设,将军在五十年代就预测了城市50年100年后的建设。什么叫城市功能?我们浪费了多少人类资源?今天的城市建设设计师们应该去石河子膜拜张仲翰将军,去细心体会一下什么叫远见卓识?一座有诗意的城市,一座有品位有精神气质的城市,本身就是艺术。本人去年有幸去了欧洲,在伦敦在爱丁堡,在奥斯陆在斯德哥尔摩,我想到了石河子,想到了不朽的张仲翰将军。1990年冬天,我在石河子医学院的招待所里一口气写了三个中篇一个长篇,那也是地震频繁的一个冬天。1991年春天,我几次想到石河子有名的紫泥泉种羊场去,中国第一代细毛羊美丽奴羊就诞生在紫泥泉种羊场,一个叫刘守仁的南京农学院毕业生,从江南来到天山脚下,用27年时间培育出军垦型美丽奴羊。那时我就萌动了写“美丽奴羊”的念头,直到1996年,我回到陕西先以《奔马》打头,接着是《美丽奴羊》由《人民文学》隆重推出,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 石河子有周总理纪念馆,有东公园西公园,城市绿化达41%。有新疆最大的毛纺厂八一毛纺厂,有西北最大的糖厂八一糖厂。据说要把大泉水库建成苏杭式的石河子北湖公园。 我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奎屯与石河子相隔沙湾县,奎屯的历史与石河子相似,天山以北,乌鲁木齐,昌吉,阜康,米泉,呼图壁,玛纳斯,沙湾,乌苏,精河,博乐,伊犁,都是有历史的,都是西域的名城。石河子奎屯都是小驿站,都是荒漠,是军垦汉子从地窝子开始,从原始穴居时代一下子进入现代文明。我的创作开始于1983年,大学三年级,这一年我发表了处女作,开始参加当地的一些文学活动,我坐在角落里无限敬仰地看着才华横溢的作家们的激情表演,那时的大学校园里常常见到高呼打倒莎士比亚、打倒托尔斯泰的文学狂人,狂人们谁也没打倒,仅仅打倒一批女生。我庆幸上大学之前读到了俄罗斯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我读到了波斯诗人萨迪的《蔷薇园》和哈菲兹的诗集,抄了满满几大本。大学毕业,我就像巴乌斯托夫斯基笔下的普里什文一样,背着行囊,到“飞鸟不惊的地方”——遥远的天山去了。陕西人从汉唐那个大时代就有寄身西域的传统。我只是步其后尘罢了。西域有大美,美是无言的。偶尔一次机会,参加奎屯当地的文化聚会,听文化界人士读内地的见闻与感想,无非就是内地多么发达开放,新疆多么偏僻落后,我可是太了解内地了,我抑制住要发言的冲动离开会场,步行回家,大街两旁高大的杨树,沙枣树被砍掉一大半,要栽上跟内地城市一样的树种。现代化的进程势不可挡。老兵们栽下的大树总是要凋零,要消失。在麦克阿瑟的传记中我读到过这样的句子,老兵不死,但他们会慢慢凋零。这些军垦老兵不少人在朝鲜跟麦克阿琶打过仗,但兵总有互相欣赏的地方。我的祖父是一个抗战老兵,在内蒙古大草原度过他的青春时代,我的父亲也是一个老兵,他服役的地方在青藏高原,命中注定我要役于天山。这年秋天,我带一帮学生来到了石河子。这也是我定居新疆的第5个年头了,该写些东西了,孩子都两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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