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与共工
|
周文王周武王,不幸正是造反派,逼得儒生们忙忙来堵漏洞。有的说,周不是纣王的臣子,不存在犯上作乱以至弑君,推得一干二净;有的笨嘴拙舌,把"逆取顺守"来辩护,好像我们解数学题目时,第一步错了,后边竟还会对似的。孟子很有民本思想,又顶雄辩,他先声夺人地讹诈道:"闻杀一夫纣,不闻弑君。"他装聋子,说:只听见杀了个孤家寡人独夫民贼叫纣的,没听说什么弑君的事。一下子把纣的天授神授取消了,真正干脆痛快。语言之妙,简直可与纣王自己的一句名言比美。臣子向纣王说,老天虽授权给咱们殷人,可是你太荒淫了,老天要抛弃你了。纣王厚着脸大言不惭道:"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quot;刚刚不是你自己都讲我有天命么?孟子自作主张把纣王的执照吊消,纣王便说,老天自己都不可能吊消我的执照。两句话对比着听,便是正统问题的全部。同时,儒家理论的漏洞、儒生弥缝的无能,也全部暴露出来了。纣王这样好的答辩,确不多见,他果然是英明之主。便算孟子那张利嘴,想也该哑口无言,没法反批评了。 在改朝换代这麻烦事上,中国古代还有个"五德始终"的讲法,它最善骑墙。五行学说是古人的常谈,"五德始终"把它拿来剪辑一下,贴到历史观上。这个说法据说肇始于战国末期的邹衍--著名的"谈天衍"--《吕氏春秋》跟着应声。它的大旨是:天有金木水火土五德循环,王朝秉德而立,一旦天德旁移,便有别人秉别德来代替。代替的规则便是按五行相克的那套关系制订的。譬如这样讲:虞属土,夏属木,殷属金,周属火,每回后朝接替前朝,同样地、正因为后一朝的五行属性克前朝的五行属性。秦始皇机灵,立即自认为得了水德,因为水克火;他取代周也便理由充足、顺天应运了。所以秦朝"尚黑"色,那是水的正色。照五德始终的逻辑,皇权依然可以挂靠着天,因为它秉着天德;造反也可以有理,因为天德会按规定转移。换言之,一到天下大乱,五德始终便学小孩子打架时的口气道:"打赢的是爷,打输的是崽";一到天下一统呢,它"有奶便是娘",承认现政权合法;至于什么时候天命将移、应该造反,它装龟孙子,一言不置,你尽可以自己去发挥附会。叫人惊奇--也许毫不值得惊奇--的是,当代民间传闻,还讲蒋介石是条水龙,毛泽东是条土龙,按五德始终的老规矩合理地造反,合法地登基。这个传闻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毛领导的那场革命在百姓心目的性质、意义,他们只当它是祖传的改朝换代在二十世纪的一次再版。我想从政治权术上讲,毛会欢迎民间这个传闻,它可以支持自己的政权为正统;从革命的意义上讲,他听了一定失望、冒火。 基本上历代王朝勃兴,都给自己造些民谣、谶语,伪装成天意,"预言"自己当兴。不过,王朝朝三暮四的惯技,夺天下时讲造反有理,守天下时讲造反有罪,所以一坐龙庭,便禁谶纬之说,唯他老人家自己合天意、是正统。"造反有理"好比一张网,要打鱼时撒下去,鱼一打到手,立即收回来。历史里正常的统治时间毕竟占多,争天下的次数到底有限,所以强大的舆论空气始终是造反有罪--也许在外国以至将来,这个舆论空气都会老占胜著,不论民主意识怎么样发达;因为人类得维持社会才能生存,社会也需要稳定,才允许人生存--这个空气也影响到神话。《淮南子》不给共工正统地位,便表示对他的否定。不周山神话别的文本毛自己也引到,它们都持同样立场,有的直说共工只是个诸侯,因为颛顼德衰,便来争帝。所有文本都因此不讲他好话,什么"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什么"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古人那些治天下的理论认为要不得的毛病,全往他身上堆。连《尚书》不提到争帝,只记一个大臣名"共工",也忍不住向他泼瓢脏水:"象恭滔天",表面上恭敬,实际想造反。简直连"共工"这个名字都给那位造反派玷污了--我疑心两位共工实际是一个人的历史和神话两样讲法,不过,神话学者似乎不大同意--《淮南子·天文训》里,共工造成的后果是"天柱折、地维绝",把整个宇宙正常、正确的秩序破坏无遗,这更是拿艺术手法指斥共工叛逆无道。《淮南子·览冥训》作了个补充,请出中国最伟大的女性、母亲--女娲来补天,消弥他带来的灾难,这办法骂得愈不客气了。 由于共工在神话里的这个形象,毛简直没有可能不对他发生好感,不把自己、自己领导的革命跟他挂钩,因为毛便是当时的叛逆、反抗者,跟共工正是同道;毛们的争天下,用古话来说,便是"争为帝"。毛非要突兀地用"不周山"一个典故,并且搬出考据家的派头来辩明共工是胜利的英雄,也就可以理解--毛讨厌卫道士们造反有罪、造反必败的论调;这种势力强大的舆论气候也迫使他必须更激烈地加以反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毛的这个抗辩,实际也是曲折地替自己、自己的事业争正统。 专就考据论,这个长注不很圆通。毛立论以《淮南子》为据,讲共工是"胜利的英雄",可是《淮南子》借非正统已经把共工打入另册了。《淮南子》固然没有讲共工"死了没有",可也决不颂他为"英雄",从情感上,《淮南子》不会支持毛的论断。甚至淮南子虽不说共工死掉,已经宣布他失败。《淮南子》说共工"怒而触不周之山";别的文本把话讲得更直、更细:"不胜而怒"。我们确也想象不出,假使共工胜利了,他为什么会发"怒",下死劲拿脑袋去撞山,这只能是失败后的悲愤举动。我们也难以把"怒"字理解为战争中的勇猛之气,像毛词所谓"天兵怒气冲霄汉"那个"怒";因为共工的敌手不是不周山,而是颛顼,他犯不着指桑骂槐地打别人。只有失败者不能或不敢战了,才滥杀无辜,发泄情绪。不过,我自觉猜得出毛为什么犯这个理解错误,把共工之"怒"看偏了。毛读神话时,带着极重的心理背景,他把自己和革命者与共工挂钩;他反抗的目的是旧制度的坍塌,在他心里,这个坍塌也正是借天地崩陷为意象来表达的。共工一触不周山,果然便天折地绝,因而毛不假思索便把不周山误当作共工的敌手,"怒"字顺理成章地成为发猛气的怒,并非发输气的怒。一旦天折地绝,共工自然也便胜利了--因为毛意象里的旧秩序崩溃了。毛认共工为英雄,也使得他不会细辩《淮南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
|
来源:中国哲士网
世界人物库,古今中外人物资料 共工简介,介绍,生平事迹 图片照片
有关作品毛与共工详细资料
|
上一篇文章: 共工故事新解 |
下一篇文章: 毛注与袁解--或说袁改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