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
作者:王安忆
鲍仁文只得自己点了一支吸起来。
烟雾缭绕着一盏油灯,一点火光跳跃着,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鬼似地乱扭着。
影子在霉湿的墙上扭着,忽而缩小,忽而扩张起来,包围住整间屋子。人坐在影子底下,渺小得很。
"我要写一本书。"他心想。他在县中念了二年,晓得苏联有个高尔基,没上过一天学堂,结果成了大作家;他有一本《创业史》,听说那作家是在乡里的;他有一本《林海雪原》,听说那作家是个行伍出身,不识几个字的……古今中外,无穷的事实证明,作家是任何人都能做得的,只要勤奋。"勤奋出天才",他写在自家床头。
他没日没夜地写着,写在中学里没用完的练习本上,写了有几厚本了。他大他娘要给他说媳妇,他也拒绝了。先著书,后成家,这也是他的座右铭,记在了心里。
人家叫他"文疯子",这里有着几重的意思。一是他的名字叫仁文;二是他这个疯子是文的,而不像鲍秉德家里的,是武的,耍起疯来几个男人也弄不了她;三是这"文疯子"的"文"里还有着一层"文章"的意思。
面对大家善意的讥讽,他不动声色,心里想着他记在本子上的又一句话:"鹰有时飞得比鸡低,而鸡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
四
牛棚里,孤老头子鲍秉义坐在凉床上,唱花鼓戏:
"关老爷门口字两行,古人又留下劝人方。这一字出马一杆枪,二字上横短来下横长。三字立起来像川字,四字好比四堵墙……"老革命鲍彦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得出神。
鲍彦山家老大建设子替他喂牛,铡齐的麦穰子填进槽,刷啦啦地响。
鲍秉义打小跟一个戏班子唱戏,卖过嘴,叫族里人瞧不起。老了,回来了。孤身一人去,孤身一人回。问他在外成过家吗?他微微一摇头。有多事的人,给他说过几回寡妇,他还是微微一摇头。
后来,传出一个怪话,说他在戏班子里,和那挂头牌的女角儿相好了,那女戏子又把他甩了。还有个怪话,说他对东头鲍彦川家里的有点意思。鲍彦川死了有四年了,他家里的拖了四个孩子,再嫁也是难。只不过,都是一族里的,论起辈分来,鲍彦川家里的该叫鲍秉义叔,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今,他单身一人,就让他喂牛,住在牛棚,他有落脚处了,牛也有照应了。
虽瞧不起他干的那行当,可大人小孩都爱听他唱,都叫他作唱古的。一段曲儿能唱遍上下五千年的英雄豪杰:
一字出马一杆枪,韩信领兵去见霸王。
霸王逼在乌江死,韩信死在厉未央。
写个二字两条龙,王母娘娘显神通。
花果高山摆下阵,水帘洞里捉妖精。
写一个三字三条街,陈世美求官未回来。
家里撇下他的妻,怀抱琵琶又上长街。
…………
一把坠子吱吱嘎嘎地拉着过门。
五
捞渣满地乱爬了。小脸儿黄巴巴的,一根头毛也没有,小鬼似的。就是笑起来的模样好,眼睛弯弯的,小嘴弯弯的,亲热人,恬静人。大人们说他看上去"仁义"。
他没得什么吃,只有他娘的奶。他娘像头老牛--他大说的,吃什么都能变成妈妈。开始是吃红芋,后来红芋也不能吃净的了,要掺红芋秧子。
他大哥建设子过年十九了,还没说上媳妇。媒人还没进门,就吓回去了。黑洞洞的三间屋,给水泡松了,眼看着就要瘫成一堆烂泥。屋里两块床板,两床棉花套子破成渔网了。
这天,门前来了个打莲花落子要饭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尖尖的下巴颏,圆圆的一对眼睛。他大姐抱着捞渣站在门前玩,那小妮子站定了,打响莲花落子。滴溜溜的打了一转,才开口唱道:
"这大嫂,实在好,抱小孩,也不闹……"
他大姐还没过门呢,涨红了脸,唾了一声,进屋去了。他娘却乐了,觉着这妮子鬼得喜人,从大锅里舀了一瓢稀饭给她喝。她不喝,倒在一个大瓷碗里,说要端给她娘喝。
"你娘在哪里?"他娘问。
"在庄东头大柳树底下,有病了。"小丫头说着走了。
他娘一顿饭吃得不踏实,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搁进了一桩事。吃罢饭,她把锅撂下,又盛了一满碗稀饭,抓了两张煎饼,往庄东头去了。
庄东头大柳树是小鲍庄最高的地方,那年夏天,下了九天九夜的雨,一整个庄子,全淹在水里,只露出大柳树的梢,一丛子草似的,停了几十只老鼠。
柳树下果然靠了个病病歪歪的女人,蜡黄的脸皮。小妮子偎在她身边自己给自己梳小辫。干巴巴猴儿似的人儿,倒有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鲍彦山家里的往这娘俩身边一蹲,摸摸丫头的辫子,说:
"早年,我也有这么一头好头毛。那时,只扎一根独辫子,这么长一段红头绳。"她将手指伸成一扎。
后半晌,有人看见鲍彦山家里的,带着外乡人模样的娘俩,往家去了。过了二日,那女人脸色滋润了一些,走了。小闺女留下了。每日里,跟着捞渣那十二岁的小哥文化子下湖割猪菜,回到家就抱着捞渣在门前玩,唱小调儿,嗓门又尖又脆,听着喜人,惹得那些二流子似的小伙站在门前不走了。
"小翠子,唱个'十二月'!"
鲍彦山家里的便从门里蹦出来,先把二流子们骂退了,再骂小翠子:
"甭唱了,没脸没皮的,唱什么!"说急了,还在她身上拍两下。渐渐地,小翠子便不唱了。嗓门也像暗了似的,哑哑的,连说话都懒得说了。她唱,她不唱,捞渣总和和气气地对着她笑,笑得她也只好笑了。
人人喜欢捞渣,独独鲍五爷见了他就来气。为的是捞渣落地的时候,正是他的社会子咽气。于是他便认定他的社会子是叫捞渣抓了替身。如今他被队里五保起来了,心中却是很不乐意听说这"五保"两个字。"五保户"在人们心目中,就算是"绝户"的代名词了。鲍五爷脾气倔,见不得自己成了大伙的累赘,总到队里争活儿干。队里便给了他些烂草烂绳头,让他搓绳。于是,他每日里就坐在磨房的墙根下,晒着太阳搓绳。
磨房里人不断。小驴蹄子打着地;石磨咕噜噜地压着石盘;推磨的娘儿们尖起嗓子吆喝驴;面,沙沙地从筛子上洒下箩。他听着总觉得心窝里暖烘烘的,不那么寂寥了。
小翠子背着捞渣,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小叫驴,来磨面了。
小叫驴套上了套,戴了眼罩,捞渣被放下了地,坐在太阳下抓石子玩,就在鲍五爷脚边上。鲍五爷斜起眼瞅他,轻轻骂了声:"鬼!"
"鬼"听见了,伸出手拍了一下鲍五爷的大毛窝,笑了。
鲍五爷心里头咯噔一下子,觉得那笑模样实在像他社会子,鼻子一酸,叫道:
"你这个鬼*-!"
小叫驴地围着磨盘转,小翠子轻轻吆喝着:"吁,吁。"
六
鲍秉德家里的又闹了,爬树上梁的,把锅都砸了。几个大男人拉住她,被她拖了几丈远。最后把她四脚朝天翻倒在地,才捆住了。她龇牙咧嘴地吼着,没人声了。
鲍秉德抱着脑袋蹲着。鲍彦山家里的端了一碗稠得能挑上筷子的芋干子稀饭,夹了两张煎饼,给他送去。他不吃,说心里堵得慌。众人们也没得法子,只能陪他叹气。
鲍秉德家里的疯了有八九年了。她娘家是鲍山那边十里铺的人家,做姑娘时如花似玉。都说鲍秉德交了桃花运,娶了十里铺的一枝花。不料这娘儿们中看却不中用。来的头年怀了一胎,生下是个死孩子,第二年又是一胎,还是个死孩子,怀了有三四胎,胎胎都是死的。暗地里就有人说怪话:兴许是做姑娘时不规矩来着。生下第五个死孩子时,疯了。疯了以后,那怪话才没有了。说疯子的怪话就太不厚道了。
刚疯的那阵子,曾经有人劝过鲍秉德,把她离了,再娶一个。鲍秉德一口回绝:"我不能这么不仁不义。一日夫妻百日恩,到这份上了,我不能不仁不义。"他说不出过多的道理,只是口口声声的"不能不仁不义"。后来,"文疯子"写了一个广播稿,题名大约是"阶级感情深似海",还是"阶级情义比海深"之类的,投给了公社广播站,给广播了一下。后来,他又往县广播站投,就没投中。不过,鲍仁文的名声还是出去了,知道小鲍庄有了个舞文弄墨的。鲍秉德的名声也出去了。这下子,就是他想离也离不成了。就这么凑合过吧,只是鲍秉德一日比一日话少,成了个哑巴。他心底深处,很奇怪的,暗暗地,总有点恨着鲍仁文。好像,他给自己的事情做了包办,后来却又撒手不管,很不负责;而鲍仁文,隐隐地,也有些畏着鲍秉德,似乎觉着自己欠了他些什么。总之,有些尴尬起来。
鲍秉德家里的在地上乱挣着,一会儿,地上就被她歪了一个坑,浮土一蓬一蓬地扬起来。这疯子虽说是武的,却不伤别人,只打她男人,打孙子似地揍。鲍秉德是不怕她揍的,这么捆起来只是为了怕她伤了自己。有一年腊月里,她一股劲跑到湖里跳了大沟,鲍秉德忘了自己不会水,也跟着跳了下去,让人一起救了上来。
鲍秉德闷着头,不由滴下一滴泪来。他遮掩着大声咳了几声,吐出几口痰,把那滴泪盖住了。
"你也别太愁了。"鲍二爷劝他,"啥事都有个头,你又没做过缺德事,凭什么这样难为你。"
"我家里的她娘家,有个疯子,疯得蹊跷,好得也蹊跷。"鲍彦山说,"不知怎么就疯了,疯了有十几年,爬树上梁的。后来,他奶奶死了,棺材一落地,他这边立马就好了。醒过来了哩。就好比做了一场梦。问他是怎么啦!他什么也不知道,这十多年就像是睡过来似的。"
"真是的吗?"大家都问他,连鲍秉德也抬起眼睛,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
"现在都有两个儿了,好好的,清冷得很。"
"这是胡八扯的。"远远的,蹲着鲍仁文,"说正道的,该送我七奶去城里疯人院。"
"那是不成的。"大家一起反对。
"那么些疯子都关在一起,不打成一堆,撕碎了才怪。"
"听人说,那就像坐大狱似的。"
"大夫都拿着带钉的棍哩!"
"这不是病!"
鲍秉德自己是不用再说什么了,只是恨恨地盯着了鲍仁文。
鲍仁文长叹一声,立起身,走了。傍晚的太阳,落在地沿上,把他的影子拉得细溜溜长,孤孤单单地斜过去了。
七
拾来和他大姑分床睡了,到了夏天,他便把凉床抬出去,在大槐树下睡。等到秋凉了,外面睡不住人了,他把凉床子扛进屋的时候,他大姑猛然发现拾来长成了一条汉子,屋子越发地小了。
拾来越发的孤独了,唯一可接近的大姑,这会儿他却疏远起来,比对平常人还要疏远得厉害。一天没有三句话,吃饭只听得喝稀饭响。吃罢饭,对坐着,连喝稀饭的响都没了,只觉得又腻味又不自在,只得早早上了床睡去。夜里听见大姑的磨牙声,打鼾声,睡也睡不踏实。到后来,他见了大姑就要躲,怕似的,又像是恨似的。自己也琢磨不透,只觉得心窝里烦躁得慌。
早起,他大姑和他商议,把猪卖了。
"卖就是了。"他没好气地说,像有一肚子火似的。
"卖了猪,扯几丈布,给你缝个新被窝。"大姑说。
"扯就是了。"
"买个凉床子。"
"买就是了。"
"那凉床,冯大家虽然没说要,可话里那音,总是急着要使的意思。"
"还就是了。"他就好像吃了枪子儿似的,绷着脸,埋着头。
"你向队长告个假,上街一趟。"
"不管。"他一口回绝。
"咋不管?"
"不管就是不管。"他硬邦邦地说。自己也不晓得为啥不管,故意要找别扭。
"你不去我去。"大姑也气了。她也弄不明白,这些日子咋侍弄不好这个侄儿了。
大姑换了一身衣裳,借了一挂平车,把猪捆了,推起就走。她迎着早晨的太阳走去了,蓝白花的褂子裹着她健壮的身子,肩膀头圆滚滚的。轻轻快快地上了路。
拾来眼睁睁看着他大姑上了路,心中又十分地后悔起来。一整天,他心里都不安生,不时抬头看看日头,再往大路上眺一眼。大路上走着一挂平车,却不是他大姑,是个大男人,推着一平车的红芋。
直到收工,他大姑还没回来。拾来烧开了锅,馏上馍,蹲在家门口等着。不晓得怎么回事,这会儿,他想起了他大姑的种种好处。他心里那一团无名火融成了一片热腾腾的东西,像水似地荡漾开来,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想着,该对他大姑好。
上弦月升起来了,碧空上细弯弯的一勾,却把个大地照得明晃晃,白花花。
他心里忽然不安起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都什么时候啦!他浑身一激灵,站起身,来不及锁门,就往庄头走。迎面过来几个割猪菜的小孩,背上的草箕子比人高,小山似的。走到跟前,让开了道,看着拾来过去,看稀罕似的。拾来总叫人觉得稀罕。而面对这么些探究的眼光,拾来更与人接近不了了。他成天价唬着个脸,叫人见了害怕,岂不知他心里是害怕人的。
白花花的一条大路,弯弯曲曲盘过一道坝子,没了。
坝子上翻过来一只黑虫,顺着白花花的路爬了过来,越来越大了。定睛一看,是一挂平车哩!
拾来一拍大腿,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去。果然见他大姑推着一挂平车,平车上是凉床,凉床底下一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二斤肉,还有一盒卷烟。拾来眼窝热了一下:她见我吸烟了?
拾来捡了一个烟嘴,拾掇了一个烟袋,背着人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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