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前传
作者:孙犁
"可是,还有一个老问题,他为什么一直不能改变过来呢?"锅灶说。
"这两天,我又把这个问题想了一下,"四儿说,"只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去改造人,是不容易收到效果的。人怎样才能觉悟呢?学习是重要的,个人经历也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社会的影响。我有这样一个比方,六儿的心,就像我们正在改造的旱地。我们工作得好,可以在这块地上开发出水泉,使它有收成,甚至变成丰产地;可是,四外的黄风流沙,也还可以把它封闭,把它埋没,使它永远荒废,寸草不长。我们要在社会上,加强积极的影响。这就是扩大水浇地,缩小旱地;开发水源,一直到消灭风沙。"
"是的,这是可能的。"九儿在滑车上想,她攀登着,一斗子一斗子的淤沙积泥,从井底提上来,她望望井底,新的清澈的水,开始翻冒出来。但是爱情呢?她严肃地思考:它的结合,和童年的伴侣,并不一样。只有在共同的革命目标上,在长期协同的辛勤工作里结合起来的爱情,才能经受得起人生历程的万水千山的考验,才能真正巩固和永久吧。当然,爱情,可以在庄严的工作里形成,也可以在童年式的嬉笑里形成。那分别就像有的花可以开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有的花却可以开在山顶的岩石上,它深深地坚韧地扎根在土壤里,忍耐得过干旱,并经受得起风雨。
十七
那位干部当然不是专为了解人们的生活,才跑到乡下来的。他也抱着一种多年工作积累的热情,愿意帮助一个人。他希望小满儿能在他帮助下面,有所改变。他并且想到,只有在学习和工作里,小满儿才能改变。这当然是很困难的,因为他明白,他还没有真正了解她。
这天晚上,就是当小满儿行围射猎胜利归来的时候,干部站在院里。黎大傻家是个破大院,西北角破围墙下面,有一个荒废的白菜窖,旁边有一棵半死的老榆树,这棵树长得十分丑陋,它的头顶干枯,树身破裂歪斜,一枝早可以拉下来做柴烧的大横干,垂到邻舍的院里,成了邻家的鸡窠,有几只鸡已经飞到上面,准备过夜了。
小满儿回到家来,一点儿也没有带着在野地里奔跑、狂欢、疲累的痕迹。她是在姐姐和姐夫回家以后才回来的,姐夫和姐姐,提回来一只死兔子,两个人浑身是土,疲累不堪,而小满儿好像在进门之前就做了准备,她的身上整齐干净,头发也梳理过了,她用那惯常的轻捷悠闲的步伐,走过干部的面前。
"小满同志。"干部叫住她,"你吃过饭有事情吗?"
"没事,我是个大贤(闲)人。"小满儿笑着说,"干什么吧?"
"今天晚上,青年团员们学习,你也去听听吧。"
"人家叫我听吗?"小满儿狡猾地笑着,"我这个落后分子儿!"
"当然可以听,你先做饭,回头我们一块儿去。"干部说。
小满儿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但是干部可以从她扭转过去的脸上看出,她是如何的不高兴。她抱柴做饭,坐在灶前烧火,不住地用眼角溜撒着,干部一直站在门口。
"同志,你不出去吃饭吗?"小满儿说。
"你多添点米,"干部笑着,"我在你家吃一顿吧。"
"我们家的饭不好。"小满儿说,"你吃不下。"
"不好也一样给粮票。"干部说。他在院里一直站到小满儿把饭做熟。
小满儿这一顿饭,磨磨蹭蹭,费了有做两顿饭的工夫。她几次想从家里跑出去,但凭她的聪明,她知道干部正是防备她逃跑,才在那里监视她,她并且了解到这是一种好意,她装作十分安静地同干部吃了晚饭。
这一顿饭,她的姐夫蹲在外间没进屋,她的姐姐不明白这个干部和小满儿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题,也一直在避讳着什么,没有讲话。
吃过晚饭,天已经很黑了。小满儿从被动转为主动,首先放下饭碗说:
"同志,我们走吧。"
走出大门来,小满儿跑在前面,手里拿着一个小手电。
"你有这个家当,"干部说,"太好了。"
"我给你带路,"小满儿说,"我们从村外走,可以近一些。"
她从小胡同里往北转到村外来,因为她走得太快,那个手电的光亮太小,加上一闪一晃,干部跟在后面,反而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到脚下绊绊磕磕。
小满儿飞快地跳过一个矮沙岗,贴着寨墙里面往东走,这一带都是软沙,有很多刨了树的大坑,干部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只好慢走,以便脱离她的领导,并避免她那手电的扰乱。
"走快点儿啊!"小满儿说,"人家一定上课了,我们不要迟到。"
"你带的这是什么路?"干部半开玩笑地说,"这不是正路。"
"什么是正路?"小满儿说,"只要抄近儿就好。小心,这里有一眼井,你可千万别掉下去。"
干部小心地扶住辘辘架,从井边沿过,然后是一陡坡,小满儿跳了下去,干部差不多是滑了下去。
"小心,篱笆。"小满儿侧着身子从荆棘之间闪过去,荆棘挂住了干部的衣服。
"给你吧。"小满儿回头把手电交给干部。她仍然在前面走着,从堆着很多破砖乱瓦的道路上,走进了一座大庙的后门。这座大庙,干部是参观过了的,当他们在大殿中间走过时,干部用手电照了照那站在两旁的,歪歪斜斜,缺胳膊少腿或是失去了眼珠的罗汉们,小满儿毫不在意地走过去,她的脚步放慢了。她说:
"同志,你没有赶过四月初八的庙会吧?这个庙会太热闹了。那时候,小麦长得有半人高,各地来的老太太们坐在庙里念佛,她们带来的那些姑娘们,却叫村里的小伙子们勾引到村外边的麦地里去了。半夜的时候,你到地里去走一趟吧,那些小伙子和姑娘们就会像鸟儿一样,一对儿一对儿的从麦垄儿里飞出来,好玩极了。"
"那有什么好玩的?"干部说。
"我也是听人说的,"小满儿说,"那么热闹的时候,我并没有赶上。抗日的时候,这村的游击队很英勇,他们站到第三层大殿上,有的就坐在神像的头顶上,放哨和阻击向这里扫荡的敌人。庙里的尼姑替他们搬运子弹,现在她们都还俗了,有一个最年轻最漂亮的,是副村长的儿媳妇。"
"这些抗日的故事很好。"干部说。
"那么,"小满儿停下来,转回身说,"我们不要去开会了,回到家里去,我给你讲一晚上故事吧!"
干部摇了摇头。
"他们不会斗争我吧?"走出大殿,小满儿小声问。
"绝对不会的。"干部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有一个尼姑,曾经吊死在这里。"小满儿指着大殿前面的一棵大树说,"因为恋爱不自由。活着的时候,我见过她,她会吹笙,长得也很好。"
干部没有说话,有一阵风扫过树尖和屋顶。
"我害怕,"小满儿忽然转回身来,几乎扑到干部的怀里,她的声音抖颤着,干部听到她的牙齿发出"得得"的打击声音,他扶住她,用手电一照,她的脸色苍白,眼睛往上翻着。她说着听不明白的话,眼里流出泪来。
"怎么回事?"干部慌了手脚。
"我看见了她,我看见了她!"小满儿大声喊叫。
"歇斯底里!"干部心里说,"没想到她有这种病症!"
听到喊声,第一个从街上跑到大庙里来的是六儿,他给杨卯儿送了一只兔子去,回来路过这里。直到六儿进来,干部才感觉到,他现在的处境,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在这样黑的夜晚,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在他的身边,一个女人发生了这种情景。他向六儿说明他同小满儿来到这里的经过。
"你救救我!你背我家去!"小满儿听到六儿说话,发出了这样的呻吟。
"好,"干部说,"你帮忙背背她吧,你知道她的住处吗?"
"知道。"六儿说着蹲下来,拉起小满儿的两只手,放到肩上。小满儿仍然在哭泣,眼泪滴在六儿的脖子里。走到街上,她安静了,她撮起嘴来轻轻地无声地吹嘘着六儿的脖子后面。起初,六儿也有些害怕,但等到她偷偷地把嘴唇伸到他的脸上,热烈地吻着的时候,六儿才知道她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十八
六儿出车,黎老东看成是一件头等隆重的事件。自从把车打成,他运用毕生的工作经验,使油漆在冬季提前干好。晚上,他特备了酒菜,把黎七儿请来,对他说:
"七兄弟,我把六儿和这辆新车交给你,你要好好带动他,把你半辈子跑车的经验教给他,叫他在正道上走,不要翻车跌脚。"
黎七儿一口答应,并且说:
"不用大哥挂念,我不能眼看着叫他吃亏。我们这次打算到石门,大叔,你看拉些什么货物回来?"
"自然是拉什么利大,就拉什么。"黎老东说,"你看着吧。可是,因为是新打的车,头一趟可不要拉煤。"
"可是,"黎七儿笑着说,"冬季还就是拉煤利钱大。到那里看吧,要不就装点儿杂货。"
酒喝到半醉的时候,黎老东又向黎七儿说了这些话:
"七兄弟,我知道,在土改的那段日子里,你和我们有些隔膜。可是,我一直并不认为你是一个富农,我一直评你是个上中农。你爷爷、你父亲那两辈,当然是富农。可是自从你弟兄们分了家,你主要是跑车,雇人不多,要评成富农,我觉得有点够不上,要说是中农,好像又冒点尖儿,当时的争论,就在这上面。"
"过去的事情了,"黎七儿说,"当时,我就是心痛我那匹骡子。后来,我变卖些东西,又把它买回来了。咱成份不好,就不愿在村里见人。现在跑着车,我的生活,你看见了,也还过得去。坦白地说,人只要有能力、办法,不种园子地,也能吃香喝辣!我不省着细着。平日在家,你知道,黎大傻家卖什么我吃什么。出门打尖下店,不是闷饼,就是炸酱面;出店上车,整瓶子好酒在怀里一掖,什么时候想喝了,就低头来一口。"
"我就是佩服你。"黎老东说,"那些别的户都倒下了,就是你站起来得快。"
黎七儿走了以后,黎老东几次起来喂牲口。鸡叫头遍,他就叫醒六儿,装好草料。套车时,他帮着摆正辕鞍,结好肚带,抹足车油。天不明吃了早饭,六儿把车赶到街上来。早起站在街上的人,都称赞这辆新车。黎老东在车的前面倒着走,有时用脚填平道辙,不断地指挥着六儿。
出村,黎七儿的双套大车,赶在前面。杨卯儿要到石门去办年货,坐在他的车上。出了寨墙口,黎七儿摇动鞭子,把车轰开,跟着跑了几步,然后一蹿身,坐了上去。他回头望望六儿,六儿也照黎七儿的样子蹿上了车。黎老东在村边望着,望着六儿的车转过大沙岗,才转回身来。
在十字路口,村长拦住了他,和他说了希望他加入合作社的事。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村长还热心地向他介绍了别的村庄办社,对于牲口车辆的折价办法。这些话,黎老东好像全然没有听进去,他往家里走,从别人看来,他那一直兴奋得意的步伐,忽然变得焦躁和不安了。
车辆转过大沙岗,突然停下来。小满儿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裹,坐在一棵老杨树下面等候着。她站起来,爬到六儿的车上去了。
然后,黎七儿大声说笑着,摇动长鞭。两辆大车的后面,扬起了滚滚的尘土。
十九
每天,九儿回到家里,傅老刚已经做好了饭。知道女儿做的是重活,老人还是按照打铁时的习惯,做小米干饭。每天,父女两个坐在里间炕上,守着一盏小煤油灯吃着晚饭。
这两天,父亲注意到女儿很少说话,他以为她是太疲累了。他说:
"今天,有几个互助组,给我们拿来一些工钱,这些日子,我帮他们拾掇了一些零碎活儿。我不要,他们说我们出门在外,又没有园子地里的收成,只凭着手艺生活,一定要我收下,我想眼下就要过年了,你也该添些衣裳。"
"不添也可以。"女儿低着头说,"过年,我把旧衣裳拆洗拆洗就行了。爹的棉袄太破了,应该换一件。"
"我老了,更不要好看。"父亲说,"村长和我说,他们几个互助组,明年就要合并成合作社。村长愿意我们也加入,说是社里短不了铁匠活儿。我说等你回来商量商量你帮我想想,是加入好,还是不加入好。"
"我愿意加入。"女儿笑着说,"这是最好不过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父亲兴奋地说,"当然我们可以回老家去参加。可是,这里的工作更靠前一步,我们和这个村子又有感情,就在这里参加也好。村长还说,他们也希望六儿家参加,那样,社里有铁匠也有木匠,工作方便得多。可是黎老东正迷着赶大车,不乐意参加。这些日子,我总见不到六儿,你见到他了吗?"
女儿没有说话。
"你不舒服吗?"父亲注意地问,"怎么看你吃不下?"
"不。"女儿说,"我只是有点儿累。"
她到外间去收拾锅碗。
"我和黎老东吵翻了。"父亲在里间说,"这只是一人一家的问题,只是两个老头子的问题,算不了什么。你不要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我没有放在心上。"九儿说,"今年冬天,我看着爹的身体不大结实,我希望爹多休息休息。"
"你不要惦记我。"老人笑着说,"我这病到春天就会好起来的。今天晚上不开会,收拾好了,你早点睡觉去吧!"
九儿给父亲铺好炕,带上屋门,到女伴们那里去。
今天夜里,天晴得很好,月亮很圆,很明净,九儿在院里停站了一会儿,听了听,父亲在吹灯躺下以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咳嗽。她的心情也明快平静下来,她觉得她现在的心境,无愧于这冬夜的晴空,也无愧于当头的明月。她定睛观望,好像是第一次看清了圆月里那只小兔儿的可爱的活泼的姿态。
二十
童年啊,你的整个经历,毫无疑问,像航行在春水涨满的河流里的一只小船。回忆起来,人们的心情永远是畅快活泼的。然而,在你那鼓胀的白帆上,就没有经过风雨冲击的痕迹?或是你那昂奋前进的船头,就没有遇到过逆流礁石的阻碍吗?有关你的回忆,就像你的负载一样,有时是轻松的,有时也是沉重的啊!
但是,你的青春的火力是无穷无尽的,你的舵手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你正在满有信心地,负载着千斤的重量,奔赴万里的途程!你希望的不应该只是一帆风顺,你希望的是要具备了冲破惊涛骇浪、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也不会迷失方向的那一种力量。
首页 2
3 4 5
6 7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