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前传
作者:孙犁
夜里,六儿很晚才回来,黎老东一直没睡着,在等着他。
"我为什么买这个冤孽?"黎老东说,"不就是为了你?"
"嗯。"六儿把头蒙在被窠里,"新房子怎么这样冷呀?"
"你要学点好。"黎老东又规诫着,"不要整天瞎跑。"
而六儿已经呼呼入睡了,鼾声是那样匀称和舒心,老人是喜爱听这种声音的,年老的人,身边有个小儿子甜蜜地睡着,是会感到幸福的。
六
这一年冬天,六儿和村里的一家懒人,合伙卖牛肉包子。每天晚上,他背着一个小木柜子,在大街上来回游逛。
"牛肉包儿呀!好热的牛肉包儿呀!"
一直到深夜。
包子房设在村西头黎大傻家。黎大傻的老婆,原是县城东关一户包娼窝赌不务正业的人家的长女。这女人长得既丑且怪,右脚往里勾着,黑麻脸,左眼从小瞎了,有一大块萝卜花向外冒突着。她的性情很是刁泼。在新社会里,也长期改造不好,又非常好吃,为了满足她那馋嘴,她会想出一些奇奇怪怪别人绝想不到的办法。
黎大傻行什么事,也是要看着女人的眼色,听着女人的鼻息的。抗日战争以后,经过几次社会运动,他们每次都把分得的一些东西泼撒了。过程是:把分得的土地和一些粗粮变卖了,换回麦子卖面条儿,结果,一家人把本儿利儿全吃进肚里去。
今年和六儿卖包子,就是和面擀皮儿这些极为轻微的工作,黎大傻的老婆也是不愿意担负的。她不久就从娘家接了一个妹妹来,名义上是帮忙做活,她的实际目的在哪里,谁也猜得着。
这位妹妹,外表和姐姐长得非常不同,人们传说,这孩子原是那些年,从别人家领来的,和她的姐姐,并非一母所生。
她今年十九岁了,小名叫满儿。已经结了婚,丈夫长年在外面。小满儿一年比一年出脱得好看,走动起来,真像招展的花枝,满城关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大家公认她是这一带地方的人尖儿。
刚到姐姐家,小满儿表现得很安静。她不常出门儿,每天,姐姐出去串门儿,她就盘腿卧脚地坐在炕上剁馅儿,包包子,连头也不轻易抬起。黎大傻在地下来往,装着笼屉,兼在灶上烧火。六儿没事做,放一条板凳在炕沿儿下面,呆呆地望着她抽香烟。等到天黑,姐姐回来,小满儿问做什么吃,姐姐照例是说得很干脆的:"还做什么吃?熬点米汤儿,就包子吃!"
"六儿不用回家,就在一块儿吃吧?"小满儿问。
"那还用你说吗?"姐姐笑着,"人家是咱们的大东家哩,要好好照应!"
现在,六儿就黑夜白日地在这一家鬼混。
渐渐,小满儿就不能安静地坐在炕上了。她每天要抽空儿到门口儿站一站。自从她搬到姐姐家,不知道是谁传播的消息,那些卖烟脂粉儿香胰子的小贩,也都跟踪到这村里来了。他们像上市一样,常常把三副几副的担子放在她姐姐家的门口,如果小满儿还没有出来,他们就用力摇动那小货郎鼓儿,用繁乱的、挑逗的节奏把她招引出来。
以后,小满儿又借口占碾子借磨,到大街上去。
每逢小满儿到街上来推碾,就会在这小小的村庄里引起一场动乱。当她还没有得到推碾的机会,只是放下一把笤帚在碾子旁边占着,自己一径回家去了,就有一些青年人赶到碾子附近来了。青年人越聚越多,常常使得那正在推碾的人家,感到非常的奇怪。
后来,碾子空下了,就有青年自动去给她报信。过了一会儿,小满儿从她姐姐家的胡同里转出来,青年们的眼睛就一齐转向她那里。青年们的眼神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勇敢些,有的怯弱些,然而都被内心的热情和狂想激动着,就像无数的接连爆发的一片火焰。
小满儿头上顶着一大大笸箩,一只手伸上去扶住边缘,旁若无人地向这里走来。她的新做的时兴的花袄,被风吹折起前襟,露出鲜红的里儿;她的肥大的像两口大钟似的棉裤角,有节奏地相互磨擦着。她的绣花鞋,平整地在地下迈动,像留不下脚印似的那样轻松。
她那空着的一只手,扮演舞蹈似的前后摆动着,柔嫩得像粉面儿捏成。她的脸微微红涨,为了不显出气喘,她把两片红润的嘴唇紧闭着,把脖子里的纽扣儿也预先解开了。
她通过这条长长的大街,就像一位凯旋的将军,正在通过需要他检阅的部队。青年们,有的后退了几步,有的上到墙根高坡上,去瞻仰她的丰姿。
小满儿来到石碾旁边,一转身,把大笸箩放在了地下。然后,她掠了掠齐肩的油黑的头发,向青年们扫射了一眼。
她是来碾米。她把谷子铺在碾盘上,等候着她的姐姐。她姐姐叫什么事耽搁住了,一直没有来,她就一个人推动了石碾。
她心里明白,不会没有人来帮她的忙。但是今天,青年们都在观望着,做着各种丑态,甚至互相推挤,却谁也没有勇气上前。
每当小满儿推着碾子转到街道旁边,她就转身向村西头望望,看看六儿来了没有。她很希望六儿在这个时候来,他比这些孱头们懂事,会跑着过来帮她的忙。
可是,六儿也好像忘记了和她约好的这回事儿似的,一直没影儿。她实在推不动了,又不愿意在这些青年人面前示弱,她装作碾得了头合,突地停下来往回折扫着,转身抓起了簸箕。
"怕还不行吧!"这时站在最前边的一个青年叫大壮的,开了口。
这个名叫大壮而实际上非常胆小的青年,是耐不住这种沉寂的场面,又实在心痛对方,才鼓足勇气去抓起了那根闲着的推碾棍。他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使得全体青年吃了一惊,连平日向他开玩笑的习惯都忘记了。但是,忽然从街东头传来一声喊叫,这一声喊叫,就像在冬天的夜晚,有黄鼬来拉鸡,孤处的女主人从梦中惊醒,喊叫出来的那种声音一样凌厉吓人。
这是大壮的媳妇。大壮早婚,她比丈夫足足大八岁。她熬过很长的一段岁月,自从大壮渐渐懂得事理,她就越发爱他,并且越发管教得严格了。大壮平日很怕她,他怕她就像怕自己的姐姐,甚至像怕自己的母亲一样。因为,在多年的印象里,她不只照顾了他的饮食起居,而且也教导着他的言语行动。但是大壮从来也没想到,在他偶尔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引起自己的女人这样大的愤怒。他扶着碾棍,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女人。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大壮的女人急急走过来说,"快做晚饭了,你不去担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唔?"在众人面前,在女人的盛怒之下,大壮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你是哑巴,是聋子?"大壮女人的声音更严厉了,"我问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年下就十八岁了,不学正经!"
"他还小哩,原谅他这一次吧!"青年们在一边打哈哈。
"他还小?"大壮的女人最不喜欢别人说她的丈夫年纪小,"什么才叫大人?你们小吗?吃屎的孩子,也干不出这样没出息的事儿来!你们是一群狗,有一只小母狗儿,在街上夹着尾巴一溜达,就把你们都引出来了!就把你们的脖子勾引得硬了,就把你们的眼睛勾引得直了!我在那边瞧了老半天,看看你们那下流样子!你们自己不觉?快到井台上,弄点儿水来照照吧!"
她这种不分敌友,一律混杂的教训,引起了青年们的极度不满,但是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和她冲突。他们用眼睛、用咳嗽鼓励大壮,很希望大壮就手抽出那根大推碾棍来。但是大壮连丝毫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他甚至移动脚步,要想回家去了。
青年们注视着小满儿,小满儿簸着米糠,脸涨的像块红布。这女孩子,过去在多少男人面前,也是号称难惹的,但是今天遇到这样的场面,她低着头,连一句话也没讲。
斗争总是要展开的,她的姐姐已经在西街口那里出现。她之奔赴这里来,就像抢救水火一样迫切。因为肥胖,因为她的一只脚有点毛病,特别因为她的视力不能集中,她那奔跑的姿式,就像足球场上,带着球奋勇突击的前锋一样:一时佝偻着上身,一时弯架着胳膊,一时左右脚交攀着,一时在地下滚动着。
"你说谁是小母狗?"她离大壮的女人还有十码远,就发出了战斗的檄文。
"谁自认,我就说的是谁!"大壮的女人挺着身子说。
"我的妹妹是黄花少女!"黎大傻的女人说,"她的屁股也比你的脸干净!你管教你的小女婿行,欺侮我的亲戚就办不到!"
她跑到石碾那里抽出一根棍,但是叫小满儿给拦住了。
"你怎么变得这样老好子?"她吆喝着妹妹,"叫你把我的人都丢净了!"
她举着大棍,奔向大壮媳妇,大壮媳妇以逸待劳,接住棍头,往怀里一带,黎大傻的老婆就来了个嘴啃地。
七
就在这个时候,久别的傅老刚父女,回到了这个村庄。
傅老刚还是推着他那铁匠炉,前面拉车的,是九儿。
傅老刚越显得年老和削瘦,小车已经破烂不堪,吱礣的声音,也没有了当年的气派。九儿长高了,但穿的衣服也很破旧。她的脸蛋儿很是干瘦,头发上挂满尘土,鞋面儿已经飞裂,只有那一对大眼睛里射出的纯洁亲热的光芒,使人看出她对于回到这里来,是感到多么迫切和愉快。
把小车推到十字街口,傅老刚放下襻带,和人们问好。九儿拉下脖里围着的旧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
"我们又回来了,"傅老刚说,"可是,你们为什么吵架呀!"
"不为什么,"青年们说,"两位女同志,吃饱了没事儿,在这里练把式。"
"不要这样。"傅老刚郑重地说,"你们一直生活在咱们的根据地,真是生活在天堂里了。你们看我们那里,在国民党占据着的时候,人们的生活困难到了什么地步!我同九儿回去,正好陷在网儿里。还好,总算是逃了个活命儿出来。"
"你们那里生产怎么样?"青年们问。
"正在恢复,今年又遇到荒年。"傅老刚说,"你们有好日子,不好生过,就对不起共产党和毛主席。这些年,我一直想念你们,我想这里是老解放区,工作一定进步得多。六儿哩,怎么不见六儿?"
傅老刚在人群里巡视着,转身望了望他的女儿。女儿好像已经寻觅过了,她现在只是站在那里,注视着正在推碾的那个长得极端俊俏,眉眼十分飞动的女孩子,她不认识这个女的,以为是谁家新娶的小媳妇。
"刚才,我看见六儿在村北边赶鸽子,这会儿,也许回家去了。"一个青年说,"你也该去看望看望你的老亲家了,黎老东这二年的生活,可提高大发了!
傅老刚和人们告别,架起小车。九儿拉着牵绳,还不断地回头看小满儿。
见到老朋友,黎老东高兴极了。他带着亲家到他那新宅子里去看他打制的大车。
"亲家你看,就等你来了。"黎老东兴奋地说,"明天,咱们就在这院里支起炉灶来。你看,这院子多么豁亮,做起活儿来多醒脾?"
"真是好哩。"傅老刚说,"就是在这里开个木货厂,也满宽绰呢。"
"打上这辆车,我也就该休息了。"黎老东十分得意地说,"你知道,现在运销很赚钱,车轱辘儿一动,就是大把的票子。天津解放了,老大挣钱也多了,你看,刚一进冬天,就给我买来了这个。可是穿上这个,我还能做活吗?"
傅老刚打量着亲家高高翻起的新黑细布面的大毛羔皮袍,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寒冷似的。黎老东还没有让远来的客人进屋休息的意思,他详细地说明了建设这所宅院的计划,又带着亲家去看猪圈。最后,推开北房门,叫亲家看马,这才顺便把客人让到里间坐下来。
当两个老人进了屋,九儿刚要跟进去的时候,她抬头看看,六儿站在房顶上向她招手儿,并且指给她上房的梯子所在。九儿轻轻上到房上,看见六儿躲在一排干树枝后面,引逗着一群鸽子玩儿。鸽子看到生人上来,都拍翅飞向天空,现在太阳西沉,西天的红霞映照在白灰抹平的房顶上。红色的白色的鸽子在他们头顶上奋飞着,追逐着,翻腾着。
"我早就看见你来了。"六儿说,"有我父亲,我不敢大声叫你。"
"你喂这些鸽子干什么?"九儿问。
"好玩呗。"六儿说,"新近,杨卯儿从北京弄来一对纯白的外国种,实在好,我还想买来哩,人家就是贵贱不卖。"
"青年团不批评你吗?"九儿问。
"我不是青年团员。"六儿扬手引逗着天空的鸽子,使它们飞下来又飞上去,"你加入了吗?"
"我也是刚加入。"九儿说着沉默了。
"这东西玩熟了,最有意思。"六儿说着站立起来,向天空呼叫着,"鸽儿,鸽儿。"
鸽子们先后驯顺地落在房檐儿上。
"六儿,那个姑娘是谁?"九儿忽然看见,在西边隔几户人家的一间房上,站着刚才推碾的那个姑娘。那姑娘直直地望着这里,脸上带着那么一种逼人而又难以理解的笑容。
"那是黎大傻的小姨子小满儿。"六儿说,"包子蒸熟了,我该去装柜子了,我们下去吧。"
吃晚饭的时候,六儿也没有回家来,当四儿知道九儿也是个青年团员的时候,非常高兴地说:
"你的关系带来了吗?今天晚上,你先参加我们的学习会吧。"
"我一路上,把关系转了来。"九儿笑着说,"我很愿意参加你们的学习会,四哥在团支部负责吗?"
"我是宣传委员。"四儿说,"咱这一带地方风沙大,每年春天缺雨,上级号召人们打井栽树,变旱田为水田,这是好事儿。可是村里还有很多人认识不清楚。"
"就是他妈的你认识清楚,"黎老东说,"你少在外头给我挣骂吧。"
"六儿为什么不参加青年团?"九儿问。
"谁知道他为什么?"四儿说,"他说脑筋不好,一开会就头痛。你看他像脑筋不好的人吗?"
"你要帮助他。"九儿说,"我看他把心都用到旁处去了。"
"你劝劝他也许好些。"四儿叹气说,"他一点儿也瞧不起我。我在我们家里,威信太低。"
"胡说八道。"黎老东又斥责他,"你在外边威信高,高了什么来?"
"年轻人进步是好事。"傅老刚劝说着,"亲家,要不是这个世道,你的生活能过得这样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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