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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前传

作者:孙犁

  

每天,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回到家里去。她熟练敏捷地绕过围墙,跳过篱笆,使门窗没有一点儿响动,不惊动家里任何人,回到自己炕上。天明了,她很早就起来,精神饱满地去抱柴做饭,不误工作。她的青春是无限的,抛费着这样宝贵的年华,她在危险的崖岸上回荡着。
  而且,她的才能是多方面的,谁都相信,如果是种植在适当的土壤里,她可以结下丰盛的果实。不管多么复杂的花布,多么新鲜的鞋样,她从来一看就会,织做起来又快又好。她的聪明,像春天的薄冰,薄薄的窗纸,一指点就透。高兴的时候,她到菜园里生产,浇起园来,可以和最壮实的小伙子竞赛,一个早晨把井水浇干。她可以担八十斤的豆角儿走出十里去上市。在这个时候,连村里一些老年人,都称赞她,希望有一种力量,能把她引纳到人生的正轨上来。今年,村里宣传婚姻法的时候,这女孩子忽然积极起来。她自动地到会,请人读报给她听,正正经经地沉默着,思想着。在那些文件上说明: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她们已经做了很多工作,将来还会对国家有更大更多的贡献。但后来听到有些人,想把问题引到检查村里的男女关系,她就退了出来,恢复了自己的放荡的生活方式。因此,副村长向青年们提议,把那位高级干部带到黎大傻的家里。
  这一天,她的母亲来了。这是一位到了五十多岁年纪还在热心打扮的女人。可以看出在探看女儿的这次行动上,她曾经在头面上做了很细致的准备。她见到小满儿,就说:
  "满儿,你男人快回来了,你婆婆找到咱家去,眼下就过年,你该到人家那里去住些时候了。"
  "我不去。"小满儿说,"婚姻是你和姐姐包办的,你们应该包办到底,男人既然要回来,你们就快拾掇拾掇上车走吧。"
  "你他妈的说的这是什么话?"母亲说,"你在这村里疯跑,人家有闲话哩!"
  "既是闲话,"小满儿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整理着鞋袜说,"我管它干什么,叫他们吃了饭没事,瞎嚼去吧!"
  "名声不好听哩,"母亲拍着巴掌,"我的小祖宗。"
  "名声不好听,"小满儿跳下炕来对着镜子梳理着头发,直眉立眼地说,"也不是从我开始,是你们留给我的好榜样呀!"
  她这样和母亲冲突,使得姐姐也不高兴,姐姐说:
  "小满儿,你不要胡说八道,谁给你留下的榜样?你够得上当我的徒弟吗?看你和小六儿,恋了一冬天,连条新棉裤也穿不上,还有脸强嘴哩!"
  "你先去挣一条来给我穿吧!"小满儿打整好,一摔门帘出去了。
  她一个人走到她姐姐家的菜园子里,这个菜园子紧靠村西的大沙岗,因为黎大傻一家人懒惰,年久失修,那沙岗已经侵占了菜园的一半,园子里有一棵小桃树,也叫流沙压得弯弯地倒在地上。小满儿用手刨了刨沙土,叫小桃树直起腰来,然后找了些干草,把树身包裹起来。她在沙岗的避风处坐了下来,有一只大公鸡在沙岗上高声啼叫,干枯的白杨叶子,落到她的怀里。她忽然觉得很难过,一个人掩着脸,啼哭起来。在这一时刻,她了解自己,可怜自己,也痛恨自己。她明白自己的身世:她是没有亲人的,她是要自己走路的。过去的路,是走错了吧?她开始回味着人们对她的批评和劝告。
  十五
  她看见姐姐送着母亲走出村来,她才绕道儿回到家里去。到家里,看见黎大傻正帮着一个干部收拾屋子,小满儿惊奇了,她知道姐姐家因为落后、肮脏和名声不好,是从来没住过干部的。他们收拾的是东房的里间,这间屋里堆着一些烂七八糟的东西,外间,喂着一匹很小的毛驴。
  她看见姐夫在这位干部面前,表现了很大的敬畏和不安,他好像不明白为什么村干部忽然领了这样一位上级来在他的家里下榻。他不断向干部请示,手足不知所措地搬运着东西。
  小满儿看来,这位干部的穿着和举止,都和他要住的这间屋子不相称。从他的服装看来,至少是从保定下来的。他对清洁卫生要求很严格,自己弯腰搜索着扫除那万年没人动过的地方。小满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愿意帮帮他的忙,她用自己的花洗脸盆打来水,用手在那尘土飞扬的地上泼洒。
  "你是这家的什么人?"那位干部直起身来问。
  "她是我的小姨子。"黎大傻站在一边有些得意又有些害怕地说。
  "啊,你就是小满同志。"干部注视着她说,"村干部刚才向我介绍过了。"
  "他们怎样介绍我?"小满儿低头扫着地问。
  "简单的介绍,还不能全面地说明一个人。"干部说,"我住在这里,我们就成了一家人,慢慢会互相了解的。"
  干部在炕上铺好行李,小满儿抱来毛柴,把锅台扫净,把锅刷好,然后添上水,说:
  "这屋里长年不住人,很冷。我给你烧烧炕吧。"
  "我来烧。"黎大傻站在她身边说。
  小满儿没有理他。她把水烧热了,淘在洗脸盆里,又到北屋里取来自己的胰子,送进里间:
  "洗脸,你自己带着毛巾吧?"
  晚上,干部出去开会,回来已经夜深了,进屋看见,小小的擦抹得很干净的炕桌上面,放着灌得满满的一个热水瓶;一盏洋油灯,罩子擦得很亮,捻小了灯头。摸了摸炕,也很暖和。
  他听见北屋的房门在响。黎大傻的老婆,掩着怀走进屋来。她说:
  "同志,以后出去开会,要早些回来才好。我们家的门子向来严紧,给你留着门儿,我不敢放心睡觉。"
  说完,就用力带上门子走了。
  干部利用小桌和油灯,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他正要安排着睡觉,小满儿没有一点儿响动地来到屋里。她头上箍着一块新花毛巾,一朵大牡丹花正罩在她的前额上。在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好像很疲乏,靠着隔山墙坐在炕沿上,笑着说:
  "同志,倒给我一碗水。"
  "这样晚,你还没有睡?"干部倒了一碗水递过去说。
  "没有。"小满儿笑着说,"我想问问你,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是领导生产的吗?"
  "我是来了解人的。"干部说。
  "这很新鲜。"小满儿笑着说,"领导生产的干部,到村里来,整年价像走马灯一样。他们只看谷子和麦子的产量,你要看些什么呢?"
  干部笑了笑没有讲话。他望着这位青年女人,在这样夜深人静,男女相处,普通人会引为重大嫌疑的时候,她的脸上的表情是纯洁的,眼睛是天真的,在她的身上看不出一点儿邪恶。他想: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至少现在,他就不能完全猜出这位女人的心情。
  "喝完水去睡觉吧!"他说,"你姐姐还在等你哩。"
  "她们早吹灯睡了。"小满儿说,"我很累,你这炕头儿上暖和,我要多坐一会儿。"
  干部拿起一张报纸,在灯下阅读着。他不知道,这位女人是像村里人所说的那样,随随便便,不顾羞耻,用一种手段在他面前讨好,避免批评呢?还是出于幼年好奇和乐于帮助别人的无私的心。
  "你来了解人,"小满儿托着水碗说,"怎么不到那些积极分子和模范们的家里,反倒来在这样一个混乱地方?"
  "怎样混乱?"干部问。
  "你住在这里,就像在粮堆草垛旁边安上了一只夹子,那些鸟儿们都飞开,不敢到这里来吃食儿了。"小满儿说,"平日这里可没有这样安静。平日,每到晚上,我姐姐的屋里,是挤倒屋子压塌炕的。"
  "这样说,是我妨碍了你们的生活。"干部说,"明天我搬家吧。"
  "随便。"小满儿说,"我不是杨卯儿,并没有撵你的意思。我是说,你了解人不能像看画儿一样,只是坐在这里。短时间也是不行的。有些人,他们可以装扮起来,可以在你的面前说得很好听;有些人,他就什么也可以不讲,听候你来主观的判断。"
  她先是声音颤抖着,忍着眼泪,终于抽咽着,哭了起来,泪珠接连落在她的袄襟上。
  干部惊异地放下报纸。但是小满儿再也没讲什么,扯下毛巾擦干了眼泪,稳重地放下水碗,转身走了。
  整个夜里,黎大傻并不来给小毛驴添草,小毛驴饿了,号叫着,踢着墙角,啃着槽梆。耗子们因为屋里暖和了还是因为添了新的客人,也活动起来,在箱子上、桌面上、炕头和窗台上吱叫着游行。
  干部长久失眠。醒来的时候,天还很早,小满儿跑了进来。她好像正在洗脸,只穿一件红毛线衣,挽着领子和袖口,脸上脖子上都带着水珠,她俯着身子在干部头起翻腾着,她的胸部时时摩贴在干部的脸上,一阵阵发散着温暖的香气。然后抓起她那胰子盒儿跑出去了。
  十六
  铁匠炉在新的场所升起来。
  "这回,我要当掌作的。"九儿对青年们说,"我们是青年钻井队么!"
  "拥护你。"青年们说,"我们轮流抡大锤、拉风箱,叫大伯站在一边指点着就行。"
  青年们捐献来的钢铁是零碎的、破旧的,它们曾经多年埋没在角落里、泥土里,现在要经过锻炼,铸接在一起,形成一杆尖利的,能钻探地下,引出泉水来的铁钻钢锥。在青年们看来,这就像要把他们各人的高涨的热情,铸炼成一股共同建设国家的力量一样。
  九儿的脸,被炉火烘照着,手里的小锤,叮当地响在铁砧上。这声音,听来是熟悉的。因为,她已经不是初次接触这种沉重的劳动了。在她的幼年,她就曾经帮助父亲,为无数的战士们的马匹,打制过铁掌和嚼环。现在,当这清脆的锤声,又在她的耳边响起的时候,她可以联想:在她的童年,在战争的岁月里,在平原纵横的道路上,响起的大队战马的铿锵的蹄声里,也曾经包含着一个少女最初向国家献出的金石一般的忠贞的心意!
  当然,她可以想到更早一些的日子,她可以用今天的工作来纪念她那贫苦终身、中年丧命的母亲。当母亲生下她来,把她放在炉边的一条小炕上,她就昼夜听到这种劳动的声响了,母亲站在风箱前面,给她哼着催眠歌曲。或者说,当她还同母亲是一个躯体的时候,母亲就带着她从事这种沉重的工作了。
  现在,热汗在严寒的早晨,透过了她单薄的衣服。这种同自己的伙伴们在一起,按照集体讨论的计划来工作,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这些青年伙伴们,在工作面前是争着做,抢着做的,是互相关怀和协同动作的。因此,九儿感到特别振奋和新鲜。据她看来,父亲也是振奋的,在他那漫长的劳苦和跋涉的一生里,现在的工作场景是做梦也不曾梦见过的啊!
  当青年们在田野里工作的时候,平原上已经降过了初雪。中午,雪在附近的沙岗上闪烁着,慢慢融化着。在普遍秋耕过的土地上,泛起一层潮湿的松土。但是天气已经大冷了,大地在早上和晚上都要封冻。
  青年钻井队的高大的滑车,在平原上接二连三地竖立起来了。它们给漠漠的平原,添上了一种新的使人向往并能诱发幻想的景色。它们使人想起飘扬的旗帜,使人想起外国故事里的风车,使人想起车站的水塔,矿山的竖井,都市里高大建筑的木架。青年人为开发水源,勤奋地工作着,他们的歌声和空中的滑车一同旋转飞扬着。
  四儿、锅灶和九儿是一个小组,他们带来些干粮、小米,中午从坟地里砍些蒿草,捡些树枝,在井边烧起饭来。
  "你是知道的,"四儿对九儿说,"我们这里是平原,可是村子的三面,都叫沙岗包围起来了。西边这条沙岗,从山地流过来,它的流沙比河水泛滥还厉害。每到春天,整天刮着遮天盖地的黄风,黄沙会滚滚地跳过墙头篱笆,灌到地里来,灌到菜园子里来。黄沙盖住刚出土的蒜苗、韭菜芽,封住麦垄,埋住小树。每年春季,大风过后,我们就不得不到地里去用笤帚扫,甚至伏在地下用口吹,使得那被沙子压得发弯发白的嫩芽儿重见天日。大风把沙子灌进街里,使人像在河滩走路,一陷多深。沙子灌进房门,打破窗户,妇女们每天要从屋里打扫出几簸箕土来。这就是我们的自然环境。上级号召打井栽树,是最适合我们这一带的情况不过了。"
  "我们那里是山地,"九儿说,"也是荒旱连年。从我记事起,每年春天,干热的风沙就从西北山谷里吹过来,拚命吹打我们的小屋。我们门前有一条小河,冬天,水还在冰下哗哗地叫,到春天就干得没有了。我们那里,到春天靠糠皮树叶过日子。"
  他们交谈着,向往着,如果能从他们这一代,改变了自然环境,改变了人们长久走过的苦难的路程,使庄稼丰收,树木成林,泉水涌注,水渠纵横,那对他们是太幸福了。
  这时,在南面沙岗上出现了一幅和他们的谈话非常不相称的景象。六儿右胳膊上架着一只秃鹰,第一个走上沙岗来。随后而来的是黎大傻和他的老婆,夫妇两个每人手里提着一只死兔子,像侍卫一样,一左一右,站在了六儿的身旁,向远处张望着指点着。而在沙岗背后,像隐约的桃枝一样,出现了小满儿的光耀的头面。
  "老四,你弟弟越发的不简单,玩起鹰来了。"锅灶说。
  "这些人的事,咱弄不清。"四儿说,"和杨卯儿为鸽子吵了架,仇大得不得了。经黎七儿把三个人拉到城里吃了一顿饭,两个人又成了好朋友,把鹰借给六儿了。"
  "怎么是三个人呢?"锅灶问。
  "小满儿也去了。"四儿说,"那是他们的主心骨,组织中心,行动的指南。离了她是不行的。我还听到一个故事,杨卯儿现在成了黎大傻包子房的老主顾,每天晚上都要吃饱的。黎大傻的老婆对他说:卯儿哥,你只吃得好、穿得好,还不能算是完全翻了身,我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可是你得请请我。这样,杨卯儿就在城里请了她一次。"
  "你能把他叫过来帮我们钻井吗?"锅灶撺掇着。
  四儿正在犹豫的时候,那一队人马,早已经从沙岗上退回,折向相反方向,望不见了。
  人们惯于把偶然的见闻当作笑谈,并不注意,在当事人的心里,正像千斤石一样沉重。九儿坐在那里,望着空漠的沙岗出神。她继续回忆着幼年时的家乡的影子。在母亲去世以后,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小窗的前面。窗外有一棵枣树,因为避风向阳,常常有些小鸟儿在枝头来聚会。鸟儿们玩起来,显得非常亲密。那站在一起,唧唧喳喳的也许就是最亲密的吧。不久,有一只跳到了别的枝头。遇到一阵风,它们竟各自飞散了。门前还有一片小小的苇塘,河水小的时候,那些小鱼儿们聚在一起,环绕着一枝水草,到了夏天河水涨满,谁也不知道它们各自的前程如何!
  这些回忆是使人难堪的,容易疲倦的。她站立起来说:
  "吃饱喝足了,我们开始工作吧,我来蹬一会儿滑车。"
  "小心掉到井里呀!"锅灶笑着说,"你们猜我在想什么?我想六儿的包子不能吃了,净是兔子肉!"
  九儿上到滑车上,用力攀登着,像一个勤奋的小昆虫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候工作。滑车滚动着,四儿从井底望着她,一时感到这是一个奇异的动人的少女图像。
  她的工作越来越熟练从容,太阳从她的前方,慢慢向西移动。她可以看得很远,可以看到县城南关药王庙前面的两枝高矗的旗杆。可以望见旷野里送粪的、捡柴的、放牧牛羊的和整理园地的人。她看见六儿正和小满儿在田野里追逐,听到黎大傻和他老婆的喊叫声音。
  在下面工作的锅灶和四儿,也在谈论这件事。
  "老四,你的理论高,你给我解释,我们在这里受累受冷地工作,你的老弟在那里带着女人玩耍。在人生这条道路上,是我们走对了哩,还是他们走对了?"锅灶冲着井底喊叫着。
  "你提出的这个问题很重要,这是个人生观的问题。"从井里冒出四儿的声音,"你羡慕他们的生活吗?"
  "有时候觉得他们讨厌,有时候,也有点羡慕。"锅灶说。
  "在他们看来,一定是他们走对了。但是,我一点儿也不羡慕他们。"四儿说,"他们这样生活,有时候,自己也会感到羞耻的,不然,为什么望见我们就躲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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