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花花
作者:彭学明
此时,当我们摇摇曳曳地穿行在家事国事中时,日子,举着一树灿烂的花骨朵,从山的的那边姗姗而来。那些名叫时间的战士,端一杆春天的枪,把花朵的子弹扫射过来,荒草一片片倒下,枯叶一山山击毙,青山绿水,花站起来。这些日子的花朵,如海底浮出的鸭子,大兵团的,拍翅登陆。相亲相爱的花朵,团结在一个个山沟沟、阳坡坡或界顶顶、岸边边,边走边看,迎风歌舞。湘西的男女,开始踏花。
一双又脚,沾满了梧桐夜雨、池塘蛙声,从宽村窄巷,平仄摇出。村庄、田园、山坡、沟谷,在脚下流动。几千几万的男女,像几千几万的笋子,一下子就从崇山峻岭密林冒出,水灵灵的眼睛在花影间闪亮。含苞待放的女子,檀香浮动的女子,一潭秋水的女子,举案齐眉的女子,在这山花丛里穿行起落,踏花追歌。那些标致的、英武阳刚的男子,那些阳刚的、精气勃发的男子,那些勃发的、勇敢强悍的男子,那些强悍的、春情滚动的男子,则都在另一山花丛花海里穿行起落,踏花追歌。这些男子、女子,都布满了少数民族的特征,服饰穿着,手足眉眼,全都结满了少数民族银饰叮当的语言,在山野里如火如荼,竞放光芒。他们踏花。他们与花交朋友。他们自学会走路起,就知道花是好东西。那些红红淡淡的花,开在田边地头,快活美丽了他们年少不更事的日子。现在,长大了,自己也成了一朵花灿烂绽放了,他们还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爱花。只是他们不再满足田边地头的一朵两朵,而是奔到这一山花海。一山怒放的花,像他们繁茂的心事,勃勃生长。他们已明白花的意义,他们明白花是生命里青春的象征,因此,他们与花有着天然的默契。
攀一枝花,闻闻,摸摸,听听花的间关悄语,花语是那样缠绵。
攀两枝花,闻闻,摸摸,感受花的脉血流动,花蕊是那样温馨。
第一朵献给父母双亲,第二朵献给兄弟姐妹,最美最好的一朵献给心上情人。
情人站在花海阑干处。情人大群大群地开在对面。可情人是谁?是那穿土布绣衣的男子么?是那穿蜡染花布衣的女子么?是那脸眉上灯眼儿兴奋得放光的俏角儿么?那些男人,总是天生的主攻手,他们总是敌不过女人的一个飞眼一个媚笑,敌不过女人的摇摇晃悠,唱好多好多的情歌给那些女子听,喊好多好多的鄙话给那些女子听,那些歌声与鄙话,跨过花荫的蹄声轮翻进攻,打动女人深居简出的心。女人的身上心上,全是男人粗野的语言咬出的道道印痕。女人无从逃遁,也不想逃遁,只能各自颤抖地举出一朵一束的花来,朝天一甩。花,在空中开放着,飞翔着,像节日的焰火,灿烂眩目。男人,一队饥寒交迫的狼群,兴奋地张望着,只等落地的瞬间蜂拥上去,踏花!花落下来,无数双男人粗健的脚横空飞射!这些和平相处满是泥香的腿杆子,此刻都是奔马的形象,飞过沟壑,靠近花朵。像一场拚死的足球决赛,剽悍的男人,逐鹿中原。一个人把一个人绊倒了,另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绊倒了,花一片片落下,人一片片倒下,吼动的声浪一片片起来,一片片倒下。原始的生命,滚动的豪情,每一个男人都看准爱情的大门,突破重重防线的围追堵截,射门!射门!
女人,被这排山倒海的角逐感动了,也蜂拥着上去,踏花。踏,一朵朵花踏成花瓣了。踏,一瓣瓣花踏成花沫了。花朵,一地细碎的红唇,在脚下睡满。几千几万的人流,踏啊,涌啊,挤啊,摸啊,拧啊,掐啊,你推我揉,你追我赶,混水摸鱼。那些男的女的,都会在一堆堆倒下时,趁势用手抱紧对方的身,用嘴封住对方的唇,然后就记住对方了,期待着抽出身子,去完善爱情。然而,踏花的人流仍然潮水般汹涌,从这山赶往那山,从这岭赶往那岭。一坪坪青草被练倒,一坡坡树叶被练落,偶尔也有一垄垄麦地被练平。花,一个包藏祸心的媒人,引诱湘西的男女恋爱,引诱湘西的男女萌动春情。
潮静了,成千上万条人鱼,都被汹涌的潮水推到河滩上来,摇头摇尾地弹跳蹦跃,晒着太阳。他们不再狂奔乱跑,呼啸大喊,而是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地坐在大岩板上或绿草坪里,促膝而谈。在一个几个的僻静角落,男人随手却又慎重地摘下一朵花来,送给女人。无数的乞意与祝福,落英缤纷地穿越掌心,端坐在情人的花蕊里。跟男人一样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女人,捧着花朵嗅啦,闻啦,真魂魂没了,随着男人痴迷的眼睛,飘。男人专心致志地把花戴在女人头上,又专心致志地把花一束束地团拢来,扎成一个大大的盘花帽,献给女人。女人说,你真好。可我只对你一个人好。女人说,你真坏。可我只对你一个人坏。女人说,好你个花花公子,拈花惹草,会得病的。为了我最爱的花,我愿意得病。女人说,那把盘花帽给我戴上。男人就乖乖地把盘花帽戴上,一笠绚丽的花,开在女人头顶。
野味很重的乡风,涂满节日的釉彩,贴着地皮刮过来,花红叶绿,满山摇滚。游动的白云。婉转的鸟音。金色的太阳。欢畅的河流。都亲眼目睹了对对男女放肆的爱情。他们紧紧拥抱着、相爱着,赤身裸体的生命,在纵横交错、翻云覆雨。那拿惯了锄把子的肉狗狗们,都在爱情的圣地,开天辟地,播种魂灵。那才叫野啦!几天几夜,所有的人都坚守在这山上山下,让爱情生根,让爱情发芽,让爱情结出真实的花果,在人生的在河床放舟引渡。
黄昏靠近时,女人起身走了。她要到山花更多的地方去。她要采好多好多的花来送给爱人。她不能白白地领受爱人的花。她要回赠他才是。于是,她捏捏爱人的鼻子去了。于是,她背着一大捆连枝带叶的花回来了。她坐在爱人身边。她摩挲爱人的身子。她从头至尾地把爱人吻了个干干净净。现在,她爱这男人甚过一切。世俗、权力、钱币,都无从夺走她对这男人的心。一朵一朵地,她把花放在爱人的胸脯上、肚皮上,她要用花把爱人健壮秀美赤裸野性的身子全部盖住。她像一个独出心裁的伟大画师,完成了她一生最为得意的不朽之作——男人。被花彻底覆盖淹没的男人。那些花,美丽而善良地把男人埋葬。当然,也把女人埋葬。
之后,这些花及其踏花节的人、事,便会夜夜升起在梦里。即便没有结一门金玉良缘,俩人也会是最鲜最艳最美最丽最为芬芳的生命花朵,在各自的心里常开不败、温暖一生。花,湘西爱情的战略阵地,培养冲锋陷阵的爱情战士,出产大气大度的爱情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