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马
作者:彭学明
像是从水里爬上岸一样
像是从断崖攀上顶一样
像是拐弯时走向前方一样
像是山坳处走向开阔一样
一彪马队在高高的山梁上突然出现
一排旗杆在高高的山梁上突然出现
那庄严的骑士与射手们,都戴了高帽,都穿了征衣,都打了绑腿,都骑了马背,都勒了缰绳,目光凛然的望着远方。太阳就在他们的背影中升起,血红的光圈与色彩把他们刻成尊尊雕塑,然后一闪,这被凝固的英雄们便一声呐喊挥起马鞭,举着战刀,铺天盖地的狂奔而来。
马。旗。
旗。马。
人。烟。
烟。人。
曾祖的马,祖父的马,父亲的马,叔叔的马,哥哥的马,弟弟的马,还有儿子、孙子的和我的马,全在这时呼啸着,飞扬着,翻过山岭,越过沟壑,穿过峡谷,奔赴疆场。
一座座森林以原始的茂密迎接
一块块草地以凄厉的北风迎接
一滩滩沼泽以险恶的陷阱迎接
一丘丘沙漠以飞旋的风沙迎接
雪山。河流。蓝天。深谷。陡崖。闪电。都正以不同的用心不同的仪式,纵横着,交错着,迎——接!
这是一支要去雪耻的队伍
这是一支要去迎战的队伍
这是一支要去打敌的队伍
这是一支要去保家的队伍
土家族的队伍。身经百战的队伍。百折不挠的队伍!
已经是很古很老的故事了,楚王马希范率兵围剿湘西边境,土司王彭士愁命战将鲁力哑巴与楚王血战会溪坪,两军对垒,尸横遍野,结果战败。鲁氏三兄弟把三只青架脚敲断,一人一只,做为今后相认的凭证。鲁做了清官道台后,为了报仇雪恨,为了本地长治久安,便训养了骑士旗手,天天训练,名曰:跳马。自此跳马流传下来,昭示后人,成为这个民族坚贞不屈、保家卫国的一种象征。
这跳马的第一场,便是贺马。马队就要出征,壮士就要血战,全族的老老少少都赶到村口,前来贺马。鼓手们慰祖祭天的号角一响,无数条龙灯就蜂拥而来,舞向马场。稻草扎的,萝卜扎的,布匹扎的,白纸扎的,厮扭翻滚,上下飞舞,于水中游,地下溜,空中走,然后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亲热依栖。粗健的男人们着了青丝帕、红腰带、对襟衣,涌向马场去跳摆手,女人们也戴了头饰,穿了花衣,涌向马场去跳摆手。虽然没有音乐,没有歌声,但却有锣鼓铿锵的节奏,如风中柔软的柳条,如水中温润的波纹,如田里滚动的稻浪,轻盈至极,美好至极。一筐一筐的种子撒了,一丘一丘的秧苗插了,一山一山的小米摘了,一垅一垅的稻谷打了,这一年四季的耕作,这五冬六夏的收获,全是摆手舞的动作与情节,是摆手舞最为美妙的一千种风情与柔姿。
一个女人,背了孩子,在马场里沿河捞虾。
一个男人,披了蓑衣,在马场里冒雨犁田。
一个老者,弯了悠闲,在马场里闭目垂钓。
一个道士,掐着手指,在马场里看相抽牌。
还有一对一对的青年邀肩搂背吹着木叶唱着山歌,在马场里学着恋爱。
还有一群一群的男女打着莲花闹耍着九支鞭,在马场里如歌而行。
那洗衣的、煮饭的、背柴的、打粑粑的,也全在马场的一角亦步亦趋。
这是一幅乡村百事图,是出征前模拟的一幅乡愁图,一幕幕的倒去,又一幕幕的倒来,硬是让壮士们看得肝胆俱裂,涕泪交流,发誓要保卫这和平宁静、故土家园,保卫这骨肉相连的父老兄弟。如许,把鞍上了,把刀磨了,把旗举了。跳马!出征!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支旗队,一支指引方向标志胜利的旗队。几十杆不同颜色不同符号的古战旗,代表着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祖先,寓示着我民族历史的悠久和我民族世世代代前赴后继的坚强品格及形象。几十面旗帜挑上去,整个山谷呼啦啦的飞起来。几十面旗帜挑下去,整个山谷呼啦啦倒下来。猎猎飞动的旗声与吼声里,人们感受到了这操旗舞的力量与雄壮,听出了峡谷深处杀出的一彪马队。
透过重重河弯峡谷,马蹄的回声空旷传来,激越,澎湃,生出滚滚尘烟。此时的天空已亦高亦低、夜雾朦朦了,沿村沿庄的百姓们一路点了油灯、火把为壮士照明,名曰“装谢灯”。面对这一路弯来直去插在路边的灯火,面对乡亲们这最神圣的迎接之礼,壮士们百感交集,无言以对。只能迸出了一生的胆气与力量,冲入敌阵!
杀吧,杀这强盗。
杀吧,杀这土匪。
杀剥削,杀不平,杀侵略我家园蹂躏我乡亲的敌人。
于是刀声剑声四起,马场人声四伏,这平和宁静的一方天地真的一如疆场,到处奔突着我民族杀敌的英魂。然后在四面楚歌声中,把贪官捉来,把污吏捉来,公堂对审。
你当官不保风调雨顺,罪该万死!
你当官不保丰衣足食,罪该万死!
你当官不为民做主,罪该万死!
那么,拉下去!把他烧了!
顿时,火光冲天,喊声冲天,我民族的声威轰隆隆的直上云天。这火光,是我民族的火炬;这呼喊,是我民族的心声;这整场跳马,是我民族的一部史诗,一部传记,一种不畏强暴百折不挠的写真。我的民族,不就是这样一匹马么?剽悍。英勇。无私无畏。奔腾着。长啸着。从遥远的历史而来,向遥远的未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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