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 舞

作者：彭学明

　　真的，我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巨大的鼓，也从来没有想过，鼓竟然能是一种舞蹈，让我们去跳。粗手大脚的乡亲们把鼓抬到草坪上，用一个木架撑起来，竖的，鼓面朝着我们。鼓是牛皮做的，有半间屋子大，赭褐的颜色，光彩灿然，那是经年累月槌击而致的。几十面小鼓，环绕在大鼓周围，扇形，像蓝天白云下摆着的一副棋子。草地的草正在茬茬长高，草尖的绿正滩滩泛滥，几朵清淡的黄花、白花似往来穿梭的美丽蝶子，星星点点地点缀其间。山谷的风贴着地皮涌过来，草，绿，鼓手的红腰带，都一片片倒伏。一脸精气俊气的男鼓手和一脸青嫩明媚的女鼓手，都站在鼓的边缘，等待手起槌落，翩翩起舞。号铳一响，几十面鼓上，立刻有凝重激越而又清脆嘹亮的鼓声跳荡。——鼓声，一种亘古不老的音乐，就这样开始，穿越千山万水，披戴鲜花美酒，在鼓面上赤脚奔走，欢呼跳跃，亦歌亦舞。
　　鼓声，先是从一个战场上走来的。在硝烟四起的时候，有一队敌人来了，侵略的疼痛撞击乡亲。他们打上绑腿，背上箭囊，挎上大刀。他们低下头颅，躬下身子，策马飞奔。仇恨与仇恨在深山峡谷狭路相逢。一挥刀，他们砍下了敌人的头颅；一拉箭，他们射中了敌人的胸膛。然而，敌人太强大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敌人的残暴，乡亲们在血泊中一一倒下。行将弹尽粮绝时，庞大的鼓声，以整齐的方阵，穿过浓浓硝烟和重重危崖陡壁，从峡谷四周，骤然开来。敌人被滚滚涌来的鼓声吓坏了，疑是千军万马，丢盔弃甲，落荒而逃。鼓的脚步，就这样峥嵘硬砺，长驱直入，踏碎一路杀机和灾难。想不到，几面小小的鼓，竟能击溃凶神恶煞的强大敌人，乡亲们激动得贴着鼓面沧然而泣。战争的一招一式，田园的悠悠牧歌，都爬在鼓槌上面，敲打出一种别开生面的舞蹈，念动乡关。挖土、播种、插秧、施肥、抹汗、唱山歌，种种劳动的场景，都在鼓舞里穿行。鼓舞里，千重稻菽长起来了，饱满的谷粒跋泼到八月的最边缘，晃动一片成熟的光芒。鼓手们开始收割、打仓，让庄稼与镰刀、谷桶和飞旋的打谷机对话，骨质的茎叶和肉质的粮食，表里如一的吐着清香。
　　鼓手的鼓槌上下翻飞，鼓槌的红绸灿烂抖跳，鼓声带着鼓手的舞步，从战场来到田园，从田园回到了家门。家温暖地蹲在鼓舞里，红红的辣椒挂在墙壁，美丽的年画贴在门板，鼓手们先是挑着水桶从门缝里晃出来，挑水、推磨、臼碓、簸米、做饭。然后拿一把剪刀，剪软人心肠的窗花。满头霜降的父亲，靠在土色的墙根，为我们打一双跋山涉水的草鞋。母亲于青青河边，为我们洗去流浪的风尘。兄弟们，撑一河运送歌谣的船队远去。嫂子就一盏油灯绣一荷包思恋的心。梳头的少女，在等何方情人？鼓声，以漫天飞舞的羽毛，变幻着纷繁的队形，从山谷到山顶，从平地到河流，风雨兼程。
　　这种土生土长的舞蹈，从不曾想过要有一块墓志铭而名存青史，它只是默默地把舞步深入泥土，以漫天扑来的、沉重清越的旋律，摇动一片沉寂的庄稼与山野，在民族艺术的精神里开花结果。那些鼓手，越过一道道阳坡坡和河线线，从庄稼的枝头走下来，用鼓舞表达劳动的欢欣。我们常常错误地以为，这些鼓手，只会锄地挑粪打牛屁眼，只会使劲地搂着老婆睡大觉，而想不到他们举手投足都是颂诗。他们是最优秀的舞蹈大师。大地是舞台，蓝天是背景，青山、流水，还有花，就是布景。这些在庄稼地里种植庄稼的人，正得心应手地在鼓面上种植舞蹈，由于他们是朴素的，所以这些舞蹈是朴素的，没有浓妆艳抹，没有扭捏作态，清纯、原始，像一棵青草顶破泥土，悄然吐绿。鼓槌，一根横生在鼓舞里的精美骨头，敲来八面清风、满目萧雨，敲来清风萧雨的一夜杏花。
　　站在鼓舞的边缘，我看见栽有豆角的田埂蹄花点点，看见开着野花的山坡有羊群走动，看见束束阳光在挽着裤管涉水过河，看见靠村的池塘一个放牧的少年捉走一池蛙鼓。我还看见一顶红轿穿行在竹林挑园，看见一副挺立在花蕊的嗓子赶着民歌挑担上路。乡情，在鼓声鼓舞中勃勃走动，我的那些不会在花前月下跳快三慢四的父老乡亲，就这样在劳动中创造出了世代留传的灿烂歌舞。
　　这歌舞是乡间固有的风水，有深刻的命脉、道理及其意义，是劳动的颂诗、土地的颂诗，是人类文明幸福和平美好的唱词。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舞蹈的革命，我不但亲耳听到了人们对这舞蹈的由衷赞颂，也亲眼看到了那些在舞台叱咤风云几十年的艺术家们的羞愧神色。这舞只有我的湘西才有，只有我的父老乡亲才能创造，我很骄傲。那些在舞台上穷极所有也找不到合适的动作来编排一个节目的导演，请循着鼓声到我的湘西来，到我的父老乡亲中来，鼓的舞蹈会援助你们。你们会同我一样发现湘西到处开着鼓的百合，那鼓声鼓舞里，都有一种看不见的体温很感情地穿过我们的血液。
　　鼓舞鼓舞，鼓舞我们流泪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