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环行道
作者:蒋巍
这条路,他们不知走了多少回,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漫长,这样难行,仿佛没有尽头。然而,临到街道办事处的门前,他们才觉得这条路又太短太短!半年前,仅仅是半年前啊,他俩曾手拉手含笑从这门里走出,觉得天地是那样开阔,街道是那样宽敞,生活到处洋溢着醉人的芬芳。这扇油漆剥落的普普通通的木门犹如天堂的入口,把他们引导着带入一个清明的世界。如今,追求像陨星似地坠落,一切美好的东西和光彩都猝然而逝了。面对同一扇门,他们又觉得像地狱的入口一样难进。
两人迟疑着、踌躇着,仿佛谁也没有勇气迈出头一步。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位围着灰蓝长毛围巾的中年妇女走出来。她像是有事要出去,一见这两人,又站住了。"有事吗?""嗯……"
"来吧。请到屋里谈。"
门就这样轻易迈进去了。
"请坐。什么事啊?"
"我们……我们想办协议离婚。"雷超红着脸嗫嚅。中年妇女解开围巾,蹙蹙经过修饰的眉尖:"结婚多长时间了?"
"半年。"
这位办事员惊异地扬起眉:"这么快又要离,因为什么?"
"我,我不想再过了,"雷超结结巴巴,困难地选择着词汇,"这日子实在……实在熬不下去了。"
"你爱人有什么不好吗?"
"不不不!她对我好!可我……我没办法再……"雷超吭吭哧哧、语无伦次地把自己的生活经历讲了一遍:玉珍,肖丽,父母,他的两个孩子,困窘的生活,精神的折磨……讲得又苦涩,又杂乱,又零碎,木木的像是没有情感的机器人的错乱的告白。在这样痛苦而难堪的时刻,他的心底只剩下一片瓦砾。那暴风雨般的真实情感已然远遁,仿佛只在别的一个遥远的心灵里呼啸和悲泣。他毕竟是来离婚的呀!似乎是必然的,这位善良的妇女对被冷落在远乡的玉珍萌生了深切的同情:"噢,这我就得批评你了。一进城就变心,不想要农村媳妇了,这在道德法庭上是要受到谴责的!你父母的态度是对的,体现了我们民族的优良品格。不过,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敢于痛改前非,说明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伙子。好吧,我来给你们办手续。"她把目光转向肖丽,仿佛面对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口气是冷冷的,"喂,你就是……肖丽?你同意协议离婚吗?"
从进屋时起,肖丽就木然坐在角落里,泥雕似的一动不动,仿佛已不能活动,不能思想。
"肖丽,你同意协议离婚吗?"中年妇女提高声音又问一遍。肖丽猛然惊觉,赶紧垂下眼帘,低微地说:"同意。"那声音颤颤的,游丝一般柔弱。
"你有什么要求?"
"没。没有。"
"财产都有什么?"
"两套被褥,一个梳妆台,一张桌子。"雷超插话,"那是我为她打的。"
"我不要。"肖丽幽幽地说,像梦呓,"我走,只带我那几件衣服就行……"
"不,全给她!"雷超跳起来叫道,"我净身出户。她自己还带个孩子啊!"
"这怎么办?给谁呀?"中年妇女索性放下笔,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
"给他吧。他两个孩子呢……"肖丽低着头,夹在膝间的两只手不住地相互绞动着。"不--,你就给她吧!她家苦啊……"雷超泪水盈眶,几乎在哀求了。
"好吧。给女方。"中年妇女决定,"请过来签字。"
雷超哽咽着拿起笔,迟疑了一忽儿,接着飞快地签上名,眼睛都不敢抬就把笔放下了。肖丽恍恍惚惚走过去,也在协议书上签了名,随即颓然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以手支额,剧烈起伏的胸腔里发出深长的压抑不住的哀泣……
"咱们走吧。"雷超过去扶起她向门外走。肖丽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仿佛没有知觉。那位中年妇女诧异地注视着这对儿离婚人,不觉有些疑惑自己刚才给办的手续是对还是错。这种工作她干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情意缠绵悱恻的离异……
冷风彻骨的长街上,雷超和肖丽就这样偎抱着走,对路人投来的惊异的目光完全没有感觉。终于来到她家的小巷路口。分离的时刻到了。
"丽,我……我对不起你。"雷超脸朝着别处,泪水无声地流。
"别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肖丽幽然道,"咱们恩爱一场,将来就做个朋友罢。"
"不。我不配做你的朋友!"雷超痛苦地摇摇头,"如果做朋友,我们心里的伤痕一辈子不会平复!"
泪眼相对,久久无语。
"好啦,结束吧。"肖丽凄然一笑,"你多保重。走吧。"雷超不动,泪水夺眶而出:"你先走。"
"这一步本来是你先迈的。你走罢。"
雷超无言。他缓缓转过身,沉重地走下人行道,走过十字路口,走到对面的街上。远处,他回过身,见肖丽依然木立在街口,朝他这边呆呆地凝望着。冬日清冷的阳光照着她苍白、清癯、端庄的脸庞,宛如一尊圣洁的受苦受难的女神雕像。
第二天,他才想起自行车还锁在街道办事处的门口。
九
一个人除了爱和被爱,什么都没有,他还是富有;一个人除了爱和被爱,什么都有,他还是贫穷。
--有人这样说过
雷超昏昏沉沉在街上转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久违的父母家中。开门的父亲见儿子神色有异,没敢多问,便让他进里屋歇息,又赶紧到厨房告诉正在洗衣服的老伴:儿子回来了,好像有点不对头……
老伴用围裙擦着手,匆匆进了里屋。孙子方方和孙女圆圆已然快乐地冲到父亲身边,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爸爸,你不走了吧?""这些天爸爸住哪儿?"雷超顾不上回答,只是用胳膊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用黑瘦的脸颊贴住孩子的柔发,潸然泪下……
望到这情景,母亲喉头不禁一阵抽紧。整整半年没有这样近切而仔细地端详儿子了,他瘦得两颊塌陷,黑皮肤没有一点光泽,眼如浑水,发似乱草,嘴角的深纹和浮肿的泪囊显出身心的颓败。母亲的心痛得一阵颤抖,可怜的儿子!她真想走过去,把儿子的头抱在怀里,好好哭一场。可是,不行……
"你回来干啥?"母亲别转脸,拿出冷冷的口气。雷超缓缓抬起头,望着母亲。母亲也瘦多了,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更深更密,两鬓又添了缕缕银丝。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的潮水不禁漫过心头,有思念,有苦痛,有怜悯,有爱,还隐隐有点怨恨。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薄薄的协议离婚证明,放到桌上,呻吟般地说:"我离婚了……"
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抽烟的父亲一愣,赶紧过来拿起那张纸,细细瞅了一遍,然后兴奋地递给老伴:"嘿,真的,离了!"
母亲也认真地一字一字看了一遍,阴郁的神情豁然开朗,连那些细细的皱纹都颤动着舒展开来。她一拍手:"这不就结了!这不就结了!俺寻思俺孩子不能没良心么……快,还坐着干啥?"她冲老头儿一瞪眼,"还不快弄点饭去?"老两口儿兴冲冲地进了厨房,不大工夫,摆上四盘菜和一瓶啤酒。
"快吃吧。"母亲递上筷子,又把酒杯斟满,"这半年熬坏了吧?瞧你瘦成什么样了!"
瞅着堆得满满的菜碟冒着蒸腾的热气,雪白的酒沫溢出杯子又慢慢消失,雷超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一口也吃不下。昨夜也是这样一桌席,也是这样难以下咽。人生的苦酒啊,怎么这样多……丽丽呀,你带楠楠重回那昏暗而狭小的家,面对整日被生活拖累得唉声叹气的母亲和漠然的继父,怕是连像样的饭菜都没有啊。走时,家里怕受拖累,反对;回去,吃住还是负担,很难安生。这愁苦,这孤寂,何时得见尽头?……
雷超呆呆地不愿动筷。在母亲和方方圆圆的一再催促下,才勉强抿了一口啤酒。母亲坐在桌对面,心酸酸地说开了,边说边擦泪。
"你一定怨妈,心咋这么狠。其实,这半年妈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妈就你这一个儿子,能不想么?能不挂记么?妈夜夜睡不好觉,哭醒不知多少回……每次你回来,妈硬着心把你赶走,可回头就跑到阳台上,看着你走,妈真想喊你回来……有好几次,妈忍不住了,深更半夜跑到你租的那间小房,在外面转啊转啊,想看你一眼,想进屋瞧瞧你,日子能不能过……天冷了,妈惦着你穿没穿棉袄,屋子烧得热不热;下雨了,妈又寻思你那破房子漏不漏……妈心疼啊!"说到这儿,雷超想起那些艰辛困苦的日子,不禁孩子似地呜呜哭起来,父亲在一旁也抹起眼泪,方方和圆圆靠在雷超的膝边,更是哭得不行。
"可是,妈想来想去,还是得忍着。你爹和你妹劝过我多少次,说算了吧,认了吧,人家小两口儿已经过上了,干吗还老那么别劲儿,终究是自己家儿子,受苦受难你不心疼啊?哪个妈不疼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可妈一想,认了就是给方方圆圆认了个后娘!谁敢保以后不遭罪!再说,玉珍虽缺点文化,可能干,听话,孝顺,这样媳妇儿咱能养住。她给咱老雷家留了'后',咱就不能撇了人家,干那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你也知道,妈就这个脾性,说了话就得算数。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也得挺着……你快吃啊,要不都剩了。"
母亲抹抹老泪,把菜盘往儿子跟前推了推,接着说:"唉,妈的心也是肉长的,挺还能挺到什么时候!昨个晚上,妈和你爹还商量了,总这么着,你们过不好,家里也过不好。干脆认了吧。方方、圆圆整天想你,念叨你,哭哭咧咧的,妈听着心里也不好受。原想这两天就去找你来家的,都搬过来算了……这下好啦!你回来了!瞧瞧,还是妈说的对吧?你和那女的果然过不长远……真是老天爷有眼。明个儿妈就上农场去,把玉珍接回来。你们复了婚,一家团圆,好好过日子吧……"
雷超傻了一样,后面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袋里只像轰雷似的响着"这两天就去找你来家的,都搬过来算了","干脆认了吧","认了吧","认了吧"!……啊,天哪!假如我和肖丽再挺几天,就几天,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一切的一切!命运啊,你怎么这么残酷地捉弄人……
仅仅一步之差。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第二天,大雪纷飞。老太太只身登程,去农场接玉珍来哈尔滨复婚。五天后,玉珍跟着婆婆进门了。她几乎还是老样子,大眼睛,高鼻子,红润润的丰厚的嘴唇,只是皮肤比以往黑了些,身板儿更壮实了一些。大约因为农场实行开放,受了城市风气的影响,这次又要来哈尔滨复婚,玉珍那被风吹日晒得有些发黄的浓密的长发梳成了披肩式,脸上薄薄施了一层脂粉,一走一过,芳香扑鼻。不知为什么,雷超像是不愿,又像是不敢正面看她,目光只是浮泛地、拘谨地朝她那边掠一下,便迅速垂下来。他觉得她那么陌生,这个家因为她的壮实的身躯的出现,仿佛骤然变得狭小而充塞,连活动和呼吸都极困难。
"来啦?"
"嗯呐。"
仅此一句对话。方方和圆圆却欢呼着冲了上去,围住了妈妈……
没过半个时辰,玉珍已经系上围裙,将长发塞进便帽,在婆婆的指挥下,挥动着条帚对天棚地角开始了大扫除。整个房间响彻了她那又高又脆又亮的乡村味儿极浓的嗓音。还是那股子风风火火的爽直劲儿,偶尔露出点儿没文化的愚钝……这几天已经稍稍平静下来的雷超默默听着,瞧着,苦涩的心头慢慢唤起了一种零碎的遥远的记忆。这记忆和肖丽那凄楚的眼神、恬淡的微笑、纤弱的身影交叠着,错乱着,使他的心境重又纷乱起来……
但是,再说什么也无用了,再做什么也无用了。其实呢,什么也不能说了,什么也不能做了。已经结束的终究结束了,已经开始的毕竟开始了。那么,该忘却的就忘却,能宽容的就宽容。生命,生活,无非都是一个过程,总要渐渐流逝的。快乐也好,烦闷也好,幸福也好,痛苦也好,都是一样地流逝。每个人作为砌在社会结构中的一块砖,是不能要怎么的便怎么的。何况,就许许多多、不可计数的普通平民家庭的精神和物质的水准来说,他和玉珍的生活并无什么大的缺欠。雷超这么想着,日子也就这么渐渐过下来了。
父母和玉珍当然注意到雷超的郁郁寡欢与缄默。为了使这个小家的日子过得红火起来,父母掏出多年积蓄的三千元钱,为小两口儿在市郊买了一处房子。玉珍没工作,又买回两口猪和二百多只鸡,让她在家饲养……
发生在哈尔滨这座大都市里的一个普通家庭的不寻常的生活小插曲,就这样结束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不多的几位当事人在人生的路途上绕了一小圈之后,包括爱情上的和情绪上的,又返回到各自的轨道,平稳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许多个同样的和漫长的明天迈进了。
只是偶尔还有一点小波澜。有那么两次,雷超和带着楠楠的肖丽在街头劈面碰上了。两人默默地、默默地凝视良久,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一句也说不出(事后细细一想,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倒是稚气未脱的可爱的楠楠,快乐地高叫着"爸爸",要扑过来,叫得雷超心直颤,直痛,眼泪不禁就涌上来。肖丽开始拽着不放,后来挣不过,楠楠又要哭,便松了手。雷超一把抱起他,紧紧搂在怀里,那甜酸苦辣的种种回忆交迭着在心里翻腾,他想对孩子笑笑,泪水却流下来。楠楠也抽抽噎噎地哭,要"爸爸回家"。末了,雷超抱他进了附近的商店,将他所有的口袋塞满糖果,再送出来。肖丽则在远处静静地立着,不近前便看不出她的嘴唇和睫毛的颤抖,依然有如分离那日,仿佛一尊圣洁的受苦受难的女神雕像,一动不动,被清明而柔和的晚霞照映着,显出颔首忧思的美丽的侧影。
十
人生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件十分沉重的事情。
--托尔斯泰
故事到此似乎就该结束了。但是,它的曲折,它的悲欢离合,特别是它的结局,不能不引起许多人的兴趣和思索。中国,由于悠久的历史沉淀,闲人多,闲暇也多,闲事更多,而爱管闲事的人尤其多,这国土便成了特别能流传故事、并善于发掘其深刻内涵的地方。于是,事隔不久,街道办事处举行了一次"五好家庭经验介绍会",雷超母亲被请到台上,念街道上给她准备的发言稿:儿子返城后如何如何瞧不起农村的爱人,背弃了社会主义道德,又如何和另一个女的搞上了,家里如何坚决反对,经过严肃艰苦的思想教育,儿子幡然醒悟,终于和原来的妻子过上了美满幸福的生活,等等,等等。她的发言引起了台下的感慨、赞叹和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听说了这件事。记者这个行当,使我变成尤其爱听闲事也爱管闲事的家伙。我当然不会漠然置之,放过这桩母亲终于使浪子回头、儿子儿媳破镜重圆的动人故事。
我见到了雷超的母亲和父亲。母亲的话是真诚的,心是善良的,母爱是深厚的,性格和意志和她的行动一样是执著而果决的。讲到伤心处,她黯然泪下;讲到欢喜处,额头和眼角的皱纹便波浪似地荡开去,透出一种舒心的光辉。老实巴交的父亲静坐一旁,默默地抽烟,偶尔补充一两句,那双粗糙的骨节凸现的微微有些笨拙的大手,显示着岁月的艰辛、性情的拘谨和劳动者可爱的质朴与单纯……
之后,我来到雷超和玉珍的家。这是一幢地处市郊的旧砖房,进了屋,最显眼的是富有农村气息的一铺糊了牛皮纸、刷了亮油的大炕。粗糙的水泥地面很脏,尽是尘土。靠墙摆着一张淡黄色方桌,两只黑色人造革面沙发和一个紫红色旧立柜。从窗口可以看到后院很宽敞,二百多只鸡叽叽呱呱挤在一起,争着在木槽里啄食。雷超见我来访,便招呼玉珍一起把我让进屋,端水沏茶。玉珍双颊红润,衣袖卷到肘部的胳膊粗壮有力。她或许不善待客,或许不愿多谈什么,寒暄几句便回到后院继续侍弄那些鸡公鸡婆,留下雷超陪我坐着。
我说明了来意,并告诉他已经同他的父母谈过,还想听听他的。半晌,雷超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烟,紧锁的眉峰下,两只狭长的眼睛阴郁地凝视着窗外。
突然,他恶狠狠地冒出一句:"你想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那声音喑哑得可怕。我有些吃惊:"我老远来的,当然希望你说真话。"
"那好。"他把烟屁股踏灭在地上,"活到三十五岁上,我觉着,对我最好的女人就是肖丽!我和肖丽过的那半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一辈子忘不了!我不愿意别人'埋汰'她,'埋汰'我们那段生活!我的心本来就够苦的啦……"
也许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倾泻内心的苦痛和郁闷,他从头讲起,那悲怆的叙述、深沉的回忆像开闸的洪水淹没了几近惊呆的我。我忘了吸烟,甚至不敢做笔记,怕干扰他的情绪。玉珍有时进屋来拿什么家什儿,他也不理会,兀自讲下去。玉珍也不吭声,只是垂下眼帘将黯淡的眸子遮住,再走出去,仿佛丈夫讲的是一件和她完全无关的事情。
这故事远非尽如人意的凄惨的一面在我面前赤裸裸地揭开了!
"今后,你怎么想的?"末了,我问。
"跟玉珍,我不会再离了。她也没啥大毛病,是个好人。"雷超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带着长长的叹息将烟吐出来,"这日子就这样了,怎么不是过……不过,我知道,我欠了肖丽一笔债,一辈子无法偿还的债……"
离开雷超的家,我又找到了肖丽。她那么纤弱文静,黛眉秀目含着淡淡的忧伤,提及往事,眷恋中含着幽怨,宁静中杂着悲戚,温和中透着坚忍。她告诉我,她现在还是孑然一身,可生活并不觉得特别的孤寂与落寞。工厂根据她的请求,已把她调到幼儿园。她可以从事心爱的教育工作了。身边有了那样多的花花朵朵的孩子,心里觉得充实和宽慰了许多。"我这个人也许太弱,总得靠爱点什么来支撑自己的生活。"她沉思地用指尖在桌面上无目的地划着,"那么,现在我把爱给了孩子们,这是更广大的爱呢……"
"回过头来看,你觉得雷超这个人怎么样?"我问。
她思忖了一会儿,说:"他是个好男人。不过,他也许本来就不该和玉珍分手……"告别了肖丽,心情一时难以平静。我来到松花江畔。秋天了,江水是那样平阔,缓缓东流。有几只小舢舨在江心艰难地向上游划着,走得那样慢,从岸上望去,就像纹丝不动,僵滞在那儿了。萧萧的秋风掠过沿岸的垂柳,枝条虽还柔韧,柳叶儿却已瑟缩地低垂和飘零了。江畔的草坪已呈墨绿色,微黄的草尖在秋风的粗野呼吸下驯服地摇曳着,并以它的胆怯的声向高悬的秋阳不断地诉说着什么。
江水缓缓地流着,太阳缓缓地落着,树叶缓缓地飘着,一切都那么平静而沉缓。我忽然想到,那些雷霆、闪电、暴风雨,其实都很软弱,最终都无法战胜这生活的平静与沉缓。但是,我又想,或快或慢,生活终归在前进。宇宙中的一切不都是过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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