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环行道
作者:蒋巍
一
人生在这里只有两分半钟的时间,一分钟微笑,一分钟叹息,半分钟爱,因为在爱的这分钟中间他死去了。
--左拉
一阵踉跄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住。肖丽回头一看,朦胧的暮色里,一个家伙摇摇晃晃地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然后走进没膝深的水里,哗啦哗啦地大把撩着水洗脸,鼻子像熊似的直吭哧。肖丽不大高兴地转过身子。酒鬼!忽然,扑通一声,肖丽吓了一跳。不好!那小子怎么坐到水里了?不断涌来的江浪淹到他的胸口,大概因为冷水的刺激,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弄得水面上肮脏不堪,酒气熏人。肖丽憋憋鼻子,纵身跳进水里,拽住那人的肩膀使劲往岸上拉。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堤坝的斜坡上,凑着江畔的灯光一看,这不是前不久一块从农场返城回来、等着B厂分配工作的那个古怪的黑小子么?看来,他的家长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同是哈尔滨这家数一数二的大工厂的职工。两个多月前,工厂派人到农场,把职工的孩子办回来一大批,可一直没有分配工作。这帮在北大荒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知青"啥都不惧,天天到厂劳资科办公室去催。肖丽就是在那儿注意到这个黑小子的。别人都吹胡子瞪眼,大吵大闹,拿出一副市井泼皮的难缠的架势,唯独他将两条粗壮的胳膊在胸前一架,斜靠在门口一声不吭。不过,那后削的前额,茅草似的乱发,高高的眉峰,锐角般的颧骨,加上眼窝里又亮又尖利的目光,总叫人觉着有点凶神恶煞似的,不敢近前。
小伙子用手撑住上身,坐在石头上狼一样地猛喘,眼珠子血红。
"你喝那么多干吗?"肖丽屏住鼻息,厌恶地问。
"你……管得着么!"黑小子醉眼盯着肖丽,舌头硬得像鞋拔子,"我怕……明天死了……喝不着了。"他咧咧嘴想笑,却把脸弄成个怪模样。
"想死还不容易!别这么活遭罪呀。"话音未落,肖丽发现他已阖上双眼,颓然倒地睡着了。她恨恨地拨拉他一下,没有反应。总不能把这个醉鬼一个人撇在江边呀,等一会儿罢。她悄悄在一旁坐下了。
夜色渐渐笼罩了浩浩的松花江。弦月从斯大林公园的树荫后面升起,无数光斑跳动在江面,像鳞片似地闪闪烁烁。哈尔滨的夏天,夜风一吹,暑气顿消。肖丽感到微微凉意,她抱着双肘,瞧着睡得像死猪似的黑小子。他睡梦中也不安稳,不时哆嗦一下,从胸廓深处发出深深的叹息。他好像有什么痛苦埋在心底。肖丽不禁有点可怜他了。
三十分钟,一个小时……肖丽有点不耐烦了。"喂,醒醒!"小伙子毫无知觉,依然酣声不绝。"喂!"肖丽急了,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吭吭两声,小伙子憋醒了。他愣眉愣眼地瞧着眼前这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问:"你是谁?"
"你甭管!"肖丽站起来,鼻子哼了哼,"你活过来了,我也该走了。再见。"
第二天上午,在工厂劳资科办公室,两个人又碰面了。肖丽笑微微地迎过去:"今天酒劲儿该过去了吧?"
小伙子眨巴眨巴眼,使劲儿在空荡荡的脑子里搜索着昨天的记忆,"你好健忘啊。"肖丽淡淡一笑,"昨天,在江边……"
"噢,是你……"小伙子想起来了,脸不禁一红,"谢谢,昨天我喝得太多了。你也是这次返城回来的?"肖丽点点头。"贵姓?""姓肖,肖丽。您哪?""雷超。打雷的雷,超过的超。"……
两个人就这样相熟了。之后,每天到厂里听完信儿,他俩便同行,到松花江畔,坐坐。反正现在是无业游民,白天没事儿干,回家又憋屈。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遥远而荒芜的原野上度过的那些艰辛困顿的岁月啊,当初那燃烧着热血与誓言的追求啊,后来那海市蜃楼般的幻灭和人生的悲凉啊,说不完、道不尽的种种令人感慨唏嘘的回忆,使得两颗磨难重重的心渐渐接近了。
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两个人从江畔往回走,为了躲雨,进了一家顾客寥落的个体饭店。两杯啤酒下肚,雷超又沉默了。透过雨水淋漓的玻璃窗,他久久望着街上匆匆往来的人影和不时闪过的车灯,眼神黯淡而忧伤。
"你好像有很多不愉快。"肖丽缓缓转动着面前的玻璃杯,轻声说,"不然那天也不会喝那么多酒……"
昏黄的灯光斜投在雷超棱角分明的脸部,一半明,一半暗,更添了几分苍凉与阴沉。他一动不动,像僵硬了似的。"说吧。说出来会好受些。"肖丽幽然道。
雷超端起酒杯,饮了一大口,然后用双手撑住前额,遮住眼睛,似乎有泪水流下来。"生活他妈的专跟我过不去!活着有时真不如死了来得轻松……"他的声音喑哑。
肖丽静静地等着。可他又沉默了,紧闭的嘴巴像石缝一样执拗。他从不愿意诉苦,尤其不愿向一个女人诉苦。他宁可让痛苦像蛇一样啃嚼自己的心。
二
猜忌是毁灭爱情的最恶毒的养料。
--巴尔扎克
前不久,雷超从哈尔滨专程赶到地处北安附近的农场,看望老婆玉珍。从一九八三年四月办了返城手续,他和玉珍已经分手两个来月。虽说因为两地分居,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信里免不了有些猜忌,有点不愉快,何况双方还办了离婚手续。但那"离婚"终究是为了返城办给公家看的,内里小两口儿还是小两口儿。结婚整整十年了,又有了一对儿女,那恩爱感情岂是轻易割舍得开的。
下午六点下了火车,因为人多,他竟没挤上场部的接站车。眼瞅着车屁股冒着一股蓝烟飞似地去了,他恨恨地骂了句娘。五十多里路,老子就用腿量罢。他将装满水果点心的旅行袋一背,甩开大步,走上蜿蜒伸进密林深处的山路。
月亮早早地升上天空。登上最后一道岗子,树木疏落多了。夜色中,山下横着一片璀璨的灯火,那就是场部。东南角上,便有他曾生活过多年的温暖的小窝。对这儿,他绝不眷恋。整整十年,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全他妈的交待给这儿了,这足够他后悔一辈子。但这毕竟是故地重游,目光迷离在那灯火阑珊处,便有异样的温情漾开在心头……赶到家门前,已是十点多了。三步并做两步,一头撞进家门,喏,玉珍已倚着炕里的被垛和衣睡着了,身边散乱地摊着一副脏乎乎的扑克。平素她就好摆弄扑克算命玩儿,今晚等他来家,闲着无事大概又算他该几时到哩。
"玉珍!"雷超热烈地叫道。玉珍睁开惺松的睡眼,说:"哟!咋这时候才回来!"她一骨碌蹦下炕,接过旅行袋,"俺看接站车没有,寻思你不回来了呢。"
"没赶上车。走回来的,真累死了!"
玉珍麻利地从灶间端进一盆温水:"快洗洗吧。"她的目光投在丈夫那光亮的咖啡色皮甲克上,又迅速移到下身的牛仔裤、方头黑皮鞋上,眸子像被刺了一下似地黯淡而紧缩了。
"瞧你,穿得花里胡哨的。"她一拧身坐到炕沿上,语调变得尖利起来。
"这算啥。城里都这样。"
"怪不得你不急着把俺调去,八成儿嫌俺屯是不是?你早勾上个城里大闺女了吧?"又是她信里翻来覆去那套嗑儿!文化水儿本来就不多,除了这几句酸溜溜的嗑儿好像就不会写别的!"少废话!勾上别人还来找你?"
玉珍瞅着镜子里的自己,肤色暗淡,头发乱蓬蓬的,旧蓝线衣的领尖像猪耳朵似地耷拉着,加上外面套着的杂毛线织的坎肩,灰涤卡裤子,要多屯有多屯,"两个多月了,就让俺在这儿守空房。你可倒在城里穷撩骚……"
雷超火了,猛地把湿淋淋的脑袋从脸盆里抬起来:"你别穷叨叨行不行?"
"叨叨咋的啦?心虚呀!"
"放屁!"
"不愿意听,你走!"
"还撵我呀?""没人留你!"
"妈的,我走!"雷超一声吼,踹翻了放脸盆的方凳。盆摔得叮当山响,水泼了一地。他回身抓起皮甲克,气咻咻冲出房门。
"找你的相好去吧!"玉珍的尖嗓子又追上一句。雷超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臭娘们儿!"噔噔向回路走去。来时那股温情,那强烈的思念,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席卷一空。他只觉得怒火焚心,脑袋发胀……
乡村的夜凉气沁人,他裹紧了皮甲克,点燃一支烟,脑子渐渐冷静了。肚里空空,又折腾这么长的路,两腿像灌了铅似的。他有点后悔了。这是何必呢!玉珍就这么个脾气……他放慢了脚步,企望玉珍能回心转意追他回去。她该知道他已跋涉了五十多里地,而且水米没打牙,再返到火车站得走到天亮……他走几步,回回头。然而每次只看到那深沉的夜色,只听到隐隐传来的犬吠和回荡在远山之间的林涛。他由企盼,而失望,而绝望,而忿恨了。
如果说分手两个多月来,她一个人呆在乡间,独自过着清苦的生活,他为此一直感到有些对不住她;那么经过这一夜,他觉得什么也不欠她了。也许他妈的真到了两清的时候了!他大步向车站方向走去。
天快亮了。
三
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最遥远的地方遨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账簿里。
--毛姆
雷超是一九六八年下乡来到这个农场的,和玉珍一个连队。他开拖拉机,她放羊喂猪,很长时间谁也没注意谁。
一个风高月黑的深夜,玉珍的母亲突然得了肠绞痛,疼得满炕打滚儿。玉珍心急火燎地找到连长,连长下令要雷超用胶轮拖拉机把病人送到场部医院。雷超二话没说,连夜登程,凌晨二时到了医院。那位值班大夫懒懒地不愿及时处置,玉珍急得直哭。雷超瞪起血红的眼珠子,骂娘了,又赶到院长家打雷似地砸门。
立即手术!好危险,急性盲肠炎已穿孔。母亲终于得救了,玉珍一家千恩万谢,把雷超当成大恩人。自此,雷超就成了玉珍家的常客,玉珍父亲是老坐地户,干了十多年的晒麦场主任。家里八个孩子,玉珍排行老大,生活清苦得很。但偶尔做点什么好吃的,玉珍就把他找去。雷超成年累月吃知青大食堂,没多少菜,一入冬更是一天三顿豆腐海带汤,清汤寡水儿,喝得眼珠发绿,他也乐得到玉珍家换换口味。
渐渐地,雷超感觉到玉珍对他有了那么点意思。洗衣缝服,嘘寒问暖,温温热热的。有生以来,雷超第一次近切地品味到女性的爱的温柔与甜美。他有些惶惑了。平心而论,玉珍是个蛮不错的姑娘,个头儿几乎和他一般齐,大眼睛,高鼻梁,总是半张着的嘴唇红润润的,像雨后的野玫瑰的花瓣儿,透着山野姑娘的健美和热情。干起活儿来风风火火,拿得起放得下。要讲在这儿过日子,找这么个内当家也算祖上烧高香了。可是,雷超实在不甘心扎根在这偏远的山沟里。他自小爱鼓捣个收音机、半导体什么的,脑瓜子有股灵气儿。又极爱看书,文学修养虽不很深,安徒生的童话以及《三国》《水浒》里的英雄好汉,讲起来却也滔滔不绝。他有过许多憧憬,而且因为工人家庭的清贫,那些憧憬便愈加瑰丽:医生、作家、海军军官……唯独没想过要当一个农民。和玉珍结婚,便意味着一辈子只好做个"地球修理工"了。而且玉珍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乡村里极少有送女孩子上学的,何况她又是老大。这对于雷超来说,也是很难称心的。
可是,返城又谈何容易!比不得那些少爷小姐镀镀金便竞相飞走了,当了一辈子工人的老爹哪有这份儿神通呢!那么早晚得成个家呀。就这么愁着,犹豫着,他和玉珍若即若离、时冷时热地来往着。正当热血青春,玉珍那健美丰腴的曲线,热辣辣的眼风和有意无意的碰触,常常使他感到莫名的激动和愉悦;但瞻望未来,他又觉着彷徨和可怕……那年代里,北大荒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实在过于贫瘠了,因此爱情和情欲就像雨后田野里的蘑菇一样易于发芽滋长。
一九七○年夏,麦收时节。雷超奉命到场部领康拜因零件,正巧玉珍也要去领兽用药品,两人便同行。回来时已近傍晚,没想走到半路,老天忽然变了脸,暴雨倾盆而下,天地间顿时一片白茫茫。北大荒的旷野哪有避雨的地方啊!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一个往年看瓜人留下的窝棚,落汤鸡似的两人便钻了进去。雷超脱了蓝工作服,把雨水绞净。玉珍也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贴身的无袖衫。地方小,两人只好挤坐在一层散发着霉味儿的陈年干草上。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玉珍那赤裸的温软的肩膊偎在雷超的肩头,不知是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的身子抖个不住。雷超的心也怦怦乱跳,身子一动不敢动。良久无语。
雨,竟渗进窝棚里来了。玉珍又朝雷超这边偎了偎,转过脸颤声说:"你的身上真热……"口中那温馨的气息直拂到他的脸上。蓦地,一道炽亮的闪电,电光中,雷超瞧见玉珍那灼人的如醉的眸子,半裸的胸口……他的呼吸沉重起来,手怯生生地摸索到玉珍那粗糙而热烈的手。不约而同地,两人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紧紧搂抱在一起!眩晕,疯狂……恣肆的夜雨冲去了一切羁绊,野性的青春燃烧着,毫不在乎地跨过了人生的栅栏。两个月后,雷超不顾家里的反对,和玉珍结了婚。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很快有了女儿和儿子。玉珍极能干,下工回来还忙忙地喂鸡,喂猪,侍弄孩子,结实的脚板不停地在屋里屋外响着,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雷超则依然开着拖拉机,在田野上突突地往来。那些时日,生活当然是艰辛的,又不断地有办回城的知青战友告别,雷超买烟,买菜,买酒,诉一点别情离愁,玉珍那火爆脾气便不时发作。偶尔,雷超想起自己那些书,找出来翻一翻,玉珍又心疼电钱,又觉着无补于困窘的生活,也不愿意。当然,吵起来无非几天别着脸不说话,过后雷超想想,玉珍这个样子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难免的,便罢了。时日漫漫,他就渐渐忘却了那些书,忘却了少年时代浪漫的憧憬,甚至忘却了自己,木然地劳作着,将自己变为道地的农民。后来,场部不知怎的知道了他有点小本事,便调他去负责场部地区的电话维修,家也搬去了。玉珍去副业队做豆腐。他白日里东跑西颠,闲时帮人家修修收音机、半导体、电视机什么的。近几年政策好了,有些奖金,日子渐渐好起来,吵嘴的事也就少了。只是每逢年节,玉珍和许多北方乡村女子一样,愿意去别人家看甩扑克推牌九赌钱(她倒不沾手),雷超坐在家里,凭窗夜思,想想家乡哈尔滨和亲人们,想想已回城工作的朋友们,想想自己这苦辛而卑微的半生,便有种种凄惶的愁苦漫在心头。
一九八三年春,雷超父亲所在的工厂开了口,可以把孩子办回来,但已同当地农村青年结婚的便不行。儿子已在北大荒度过整整十五个春秋,又有了安稳的家,父母便不很积极要雷超回来。可面对这差不多是最后一次的返城机会,雷超怦然心动了。玉珍几次随丈夫回哈尔滨探亲,大都市的繁华,工作的轻松,生活的多彩与清新,也颇使她歆羡。是啊,风里雨里,泥里水里的日子实在不值得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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