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
作者：何 申
小时候，父亲对我讲，你若写得一手好字，长大就不愁没有饭碗。我不解其意，他就讲自己的经历。父亲只念过三年冬学（冬闲时村里请个私塾先生），少小出去当店员。但经过苦练，能写得很不错的水笔（毛笔）字。加上人能干，日后竟熬到了“掌柜”一级。我听话，就练字。不料到了“文革”，父亲却因此又把饭碗给砸了。那时我不光跟着担惊受怕，还暗地埋怨他，心想他若连字都不认识多好，兴许我就是贫下中农出身了。
随后到了塞外大山里插队。劳动累，口粮少，油水是根本没有。难得有个机会到县开会，一看不下地干活了，还能在招待所吃着大米饭粉条子熬白菜，就美得要找不着北。有个中午，知青安置办公室老主任叫几个知青去抄材料。抄的时候，老主任抽着小烟袋不断来回转悠，看完多是皱眉，唯独在我身后，他有点惊讶地说了一句：不错呀，你的字写得不错，小时候一准练过。
应该说当时我“状态”还不算最佳。原因是吃得太饱，弯不下腰。但我毕竟从小真的练过，水平是这样：在十六开白纸上写钢笔字，写出来就跟在格纸上写的一样。而且写得快，字体也正规。
回村正是栽红薯的季节，抹秧（即栽秧），男劳力从河套往大山上挑，连挑十几天，那可是相当累的活。正累得不行，大队干部找来，说马上去县里。我自然就去，也不问何事，歇歇腿脚再说。见到老主任，他指张办公桌，说你先抄材料吧。我就抄，一看那么多，就急，下笔如飞，恨不得立马将红薯秧都抹完一般。一旁的人说材料是抄不完的，你要想回村干活，就快抄。我明白了，很感谢。再面对稿纸，就心平气和了，越抄质量越高。按规定，在那儿（帮忙）一天误工补贴是五毛钱，够吃。进县革委会食堂排队打饭，心里就感谢父亲，说还真让您老给说着了，儿子用字换来了白面馒头。
后得知老主任当过小学校长，爱用毛笔写字，喜欢写字好的年轻人。他借用过几个知青，没两天都打发回去了，我算是有幸过了关。但往下又不光抄，还要写材料，包括别人的讲用稿，会议发言。也怪，虽然初试笔力，但觉得不很难，写出的东西老主任也满意。可惜终是临时帮忙，少则一个星期，多则十天半月，人家说以后有事再找你，我就明白得走人了。说心里话，真不想走，回去得自己做饭，还没啥做的。从安办出来，有时我就去县报道组或广播站、文化馆，问熟人有活干吗？那情景很有些像今日打工者。或许就有，这干一天那干两天，等到人家都不用了，我就顺着县街走，头上大喇叭播河北梆子《龙江颂》，江水英唱向前望。我也望，望见班车站，买张票回村接着干活。
我小时练的是正楷。县里有个老五届大学生会写隶书，给我写了一副条幅，“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有没有必要天知道，但有必要的是再学一种书体，为换馒头再增添点实力。条幅贴在墙上，没事就看，做饭用烧火棍子在灶灰上划。天长日久，居然也能写得像模像样，办展览能写说明词了。县里抽我去一个什么检查组，和一个大学生负责记录。他写得比我快，一看他是竖着写，我看挺好，也学。后来他分到县文化馆搞创作，办班就叫我去，写革命故事，刻蜡版，设计封面，还出了县里第一本文学刊物。
1972年推荐上大学，我体检了，政审没合格，给刷下来。1973年考试，我考了个全县第一，但心里没根，怕重蹈旧辙。好在那时我常去县里帮忙，认识了不少好心人。招生的来了，那个在文化馆的大学生晚上把我找去，说招生的是他同学，要见我一面。看了我写的字和文学作品。人家也没说啥，但唯一的名额最终招了我。前几年河北大学搞80年校庆，说中文系出来的有不少人搞创作，但写小说能坚持下来并获鲁迅文学奖的就你一个。
母校聘我当兼职教授，讲座时学生问我从哪里起步，我想想说，是从写字开始……
由于使用电脑，现在好多人包括学中文的大学生字也写得不行，生怕人看见。但也说明还是愿意把字写好的。汉字是中华文化的基石，不论干哪一行，掌握汉字书写的优秀成果，都很重要。近些年在作家中兴起了学书法之风。其实大家早都用电脑写作，但写着写着，越发觉得不仅钢笔扔不得，还应该把毛笔再拿起来。为此我还特意安装了“汉王笔”，笔迹类型选用毛笔。于是屏幕就变成了宣纸。当然，写作之余在真的宣纸上挥毫舞墨，那也是极大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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