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姐与黄婉秋
作者:何培嵩[壮族]
那么,是什么人、是什么原因在作出这种挑唆呢?黄婉秋怎样也想不大明白,也无从打听。
或许,是自己冒犯了什么人?抑或做错了什么事”
在万簌俱寂的夜里,她在静静地“反省”,——对自己,对小何,对恋爱中,在脑里过过“电影”——
小何离团后,团里不许她和他再来往。她不听。她俩依然秘密地会面,不是在令人心醉的月下花前,而是在车少人稀的窄街陋巷。
她复出,得以重新登台了。有些好友劝她:
“你如今好过些了,可以另找,何苦还跟一个街道厂工人!”
她想想这样不妥:自己处于逆境时,别人仗义诚心帮了你;自己处于顺境了,岂能昧心离弃别人。何况,小何还是因为自己才调出的呢。
她于是淡淡笑说:“我可不能那样做。他是好人。”
她俩要求登记。
团里不肯出具证明。理由是:她比他大……如此等等。
自然,这是不能自圆其说的原因。她心里很清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古训不是这么说的吗?现在凭什么要管起来,要加以左右呢?个人的私事,为什么要带上这么浓厚的政治色彩呢?难道别人的不悦才是这些人的大悦吗?怎么“文革”前就没这么多怪事情呢?
她惑然不解。越思索越不解。
她俩一直“闹”,竟找到了市委副书记。结果,一对普通人的结婚证明,是由市委开具的。
有意思!
她去要房间。
“没有!”有关方面说。
“不是有一间堆柴火杂物的房吗?可不可以腾出来,将就着住,……”
“不行。那些柴火怎么办?”
她于是只好在男方家里办喜事……
自己受到报复,看来是以上原因了吧?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她吃不准;她眼光的局限性、以及她的处境,也使她无法吃准。
她只是直觉到,有一股力量——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然而却无时无处不在的、也无法躲避的力量,在不公平地对待她,不公平地对待像她这样的许许多多的人。
想至此,她眷恋起五六十年代的日子来了。那时,可以痛痛快快地做人,可以爽爽快快的做事,可以舒舒坦坦地做戏。真正如同鲁迅所说的:“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但如今,有的人却疯魔般地热衷和纠缠于形形色色的矛盾洲涡里,把灵魂都扭曲了……
七 心心相印
过了一段时间,她可以重新上台了。虽则是跑跑龙套,当当配角,她也亟愿意去做。演员没戏演是难受的。
她正在台上演戏。台下,千百双眼睛中,有一双是她很熟悉的。那是何有才的眼睛。他坐在最末排一个不显眼的座位上,不像在认真看戏,而像在焦急地等待什么。
是的,他在等黄婉秋。
很长时间以来,他每天晚上都来“看戏”。
终场。关幕。观众退潮一般往外涌。他退到大门外一盏路灯下,手扶一辆自行车,不住地看表,并且紧盯着出口处,神情焦灼。
婉秋下了戏,从舞台飞一般往化妆室跑。快,更衣;快,用棉花团蘸点花生油;快,一边往外跑一边揩干净脸上的油彩。
她跻身散场的拥挤的观众中,跌跌撞撞,踵足摩肩。——顾不得那么多了。快,使劲往门外挤!
有人惊诧地大叫:“看,黄婉秋比我们还快!”
她不能不快。通常,戏总在九点五十分许结束,她只能用五分钟卸妆、换装,再用五分钟穿越“人海”、赶到公共汽车站——桂林末班车收车时间是十点整。
现在,她浑身冒着热气,终于挤到那盏路灯下。像接力赛,小河飞身上车,将她搭到公共汽车站。她不失时机地跳上汽车。“砰!”车门关了,末班车准时开出……
真像是去打仗。不过还好,总算给赶上了!她坐到座椅上,疲惫地吐出一口长气。她透过车窗朝后看:冷风中,小何蹬车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
这样的情景,已经重复过许多许多回了。
婚后,歌舞团一直没给安排房子。她只好一直住在市郊北门外小何的家里。那儿离城远,离歌舞团更远,不下十几里地。一个女子,深夜走远道,是不能叫人放心的。为了文艺事业,他悉心支持妻子,不辞辛劳。所以他来接她,晚晚如此。
他总提前来,蹲在门外等。守门老人心肠好,总招呼他进剧场。夏天,可以歇歇脚,冬天,可以避避风。因为,老人知道他的心思绝不在看戏。
深冬的一晚,她发现台下没有那双她熟悉的眼睛。
他没来?!
散场,她急急冲出来。啊,他在的,在每晚伫立的老地方,在那盏路灯下!他倚在桥畔的栏杆上。
她跑过去。他的手好冷!凛冽的江风挟裹着带碎米雪粒的细雨,阵阵袭来。她感觉脸上,手背被风刮得芒刺般生痛。他的嘴唇泛紫,身上衣服被打得透湿。
他就这样等了她将近两个小时!
没能赶上末班车。他蹬车搭她回去。
路上。她关切地问:
“怎么,没进场?外头这么冷……”
他咬咬牙,没吱声。但他终于说了:
“……那老头不让进!”
老人被冤枉了。
后来得知,是上面有人特地吩咐老人不让进的。理由是:“这人没票,不能白看戏。”
他们明知他不是为了看戏,却偏要这样。
老人解释,没用。只好遵命。
从此以后,小何就不能进剧场了。不论炎夏,或是寒冬,他都在门外等。
这样的待遇太不公平了。然而,在那年头,对她不公平的事何止一件?
一位跟婉秋要好的女友说:“你呀,人家这么待你,你还这样地死老实!你不会拿搪?你试拿搪嘛,看他们能把你怎样!”
“你讲讲,怎么个拿搪法……”她问朋友。
“憨得你!你‘病’了——发高烧;头疼;咽喉炎……或者,‘家有急事’……临到上你的戏,台下坐满了观众,你就来这么一下,给他们来个火烧眉毛!”
“为什么””她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他们对你不公道呀,你应当给点颜色他们看看呀!”
原来这样,婉秋大笑,直摇头。
“不能拿搪,不能拿搪!我们做人要讲人德,做戏要讲戏德。当演员的,上台就好比士兵上战场一样,这时,与指挥员之间不该有半点的个人恩怨……我们演员拿搪了,戏砸了,倒霉的还是观众。”
女友愕然、惑然,良久良久地凝视着婉秋。
小何深深理解妻子的心,默默地支持着婉秋,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每当婉秋晚上演戏,他都是坚持苦等、接送。
八 渴望
一九七四年,她又无戏可演了。她闲极无聊,呆在永福县她妈妈家里。
一天,桂林来了人叫她回去排戏。
听说有戏,她眼睛一亮。她决定去。当时,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四个月了,稍许大的动作本应是尽量避免的。但上级叫去,又能上舞台,她乐意服从。对艺术,她从来是如饥似渴。
回到桂林。排练。审查。修改。再排练。忙活了数天,她随团赴首府南宁,参加某届自治区曲艺调演大会。
演的是“文场”。她和另一位男演员合作演出。曲目叫《送农药》。没料到,《送农药》得到肯定,她们的表演也得好评。广西电影制片厂看中它了,要拍记录片。
歌舞团的有关领导找到她,态度异常的客气。
“嗯……现在制片厂要拍《送农药》……这说明你的演出是成功的……我们想跟你商量个事……”
商量什么,一时还没挑明。她感觉蹊跷:为何如此吞吞吐吐?嗫嗫嚅嚅?可以直说嘛!
后来,她终于听出了弦外之音:是要把她换下来,那男演员也换下来。让团里另外两个演员取而代之。
理由呢?
没说明白。
她想问。但没问。因为别人不想讲明白——那么,我们自有不愿讲的苦衷了。
是嗓子不行? 是体形不行”或是表演水平不行?
不像是。绝对不是!要不,为什么可以上舞台,但不能上银幕”
过去拍《刘三姐》,自己的形象可以走遍海内外,为祖国赢来荣誉和声望。今日,却不允许拍一个短记录片。
咄咄怪事!
她心里是明白的:有人依然把她看成“黑苗子”,把她看扁了,看死了。就这么回事!
她来气了,脸色一沉,拧头就走。
她踯躅在文化大院附近的马路上,茫无目的。
马路好干净!几乎一片叶子,一根小草都没有。
想起来,马路是他们扫的。
军代表率领他来来南宁时,规定每人带一把扫帚。在列车上,扫。到了住地,扫。还到大街上,扫。说:“这是红扫帚精神,我们要发扬光大,我们还要扫遍全广西。”
昨天,她和大伙一起扫马路,扫到一户人家的门口。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来嘻皮笑脸地说:“喝,刘三姐做好事!来,欢迎你进来扫扫我家里……”
想至此,她真的感觉哭笑不得了。
好事,自然是应当做的。但是,作为演员应该在表演方面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只叫她一个劲地扫地,不分界线;而表演方面,则给她画地为牢;这增加了她的烦恼。
她转到区舞舞团一位前辈家里。
“……古老师,他们用我,但他们不相信我……”
她感到喉咙发哽,声调哽咽。她倾吐了心中的烦闷,止不住想掉泪。
这位“古老师”,就是诗人古笛同志。他当时的境遇也不算好,他同情地看着她。他想宽慰她几句,但始终没有说。
他摸出一张纸,用铅笔写了几句诗:
桂林山水秀,
诗泉万古流。
三姐歌声美,
婉转动千秋。
他默默将纸片递过去。
她凝眸沉思。她知道,他是在热切地期望着自己振作起来,像过去一样,为祖国河山,为美好艺术歌唱,永远歌唱。但她觉得在当时的条件下,要开怀歌唱是困难的。
第二天,她要求回桂林。调演大会尚未结束,她只身回去了。
北上的列车风驰电掣般行驶。
天阴沉沉,乌云横飞。她的心情也像这天色一样阴晦。失望似藤蔓,紧缠着她。她感到好胸闷,于是靠近窗户探出头去透透气。然而,她的心始终像灌了铅似的,一直沉甸甸。她轻轻咬着嘴唇,凝望苍穹,心里暗暗地说:天啊!何时云开日出,晴空朗朗?
九 “没功夫叹息”
惊雷作响,春回大地。打倒“四人帮”,文艺得解放。不久,《刘三姐》得以复映。
黄婉秋坐在影院里,看自己十七年前拍的影片。
坐在她旁边的女伴抑声啜泣,握得她的手好痛。是过分高兴?还是通常说的悲喜交集?
她也无声落泪了。她任由泪水流落,不去擦它。
这样的泪,是该让它畅畅快快流的。
为了那一去不返的韶华时光;
为了那夹杂着酸甜苦辣的梦一般的回忆;
为了现在的由于过分喜悦而产生的百感交集;
为了……
真是痛定思痛,其痛犹深啊!
风华正茂之时留下来的银幕形象,到了中年再来观看,这是什么滋味呢!十年,被耽误了整整十年啊!这中间,不是可以演好多戏,拍若干部新片吗?
青春几何?演员的青春比金子还宝贵啊!
她听到哭声。不止她一个大哭,邻座的好些观众也都在唏嘘感叹。
散场。灯亮了。背后有人轻轻拍她的肩。
“你是……黄婉秋吧?”
她回头去看。一位陌生的老太婆,眼睛哭得泡肿。
“没错,是你,我没认错人!”老人喊起来。
老人将她两只手抓得好紧!欢喜得嘴唇不住地打颤。
婉秋鼻头又发酸了。
老人说:
“总算又看到《刘三姐》了,我等她,等了十几年呀!……说出来不怕你笑我痴,‘文化革命’前,我是个三姐迷,这电影我一连看了四五十场,我那个小仔帮我排队买票都买烦了……妹子哎,我是你的老戏迷啦,你才点点大时,演的第一个戏《斩三妖》,我看了,以后你演的戏我场场总要看的……”
她记起来了,《斩三妖》确是她的启蒙戏。其时,她才十三岁,是学艺三个月后的首次演出。时间这么久了,而这位老观众却还记得那么清楚。有益于人民的艺术,会受到人民欢迎的。
老人演心欢喜,颤颤巍巍地走了。
婉秋伫立良久,感动的泪水在脸上奔流。她回家。
她内房的正墙上,一幅绢裱书轴映入她的眼帘:
久闻刘三姐,
近访黄婉秋。
山歌动天地,
诗意誉神州。
不屈恶势力,
敢捣莫家楼。
今日重上演,
艺技更风流。
这首诗是新华社记者任丰平写的。前不久,她采访了黄婉秋。记者感叹这出戏的命运的坎坷,钦佩她这个人的精神的可贵,激动之情难以自抑,于是赋诗言志,并且请广东一位名书法家书写,托书斋精心裱贴,然后送与她的。
她如今觉得墙上这诗,似一双灼灼利眼,盯视着自己;又像一团火,燃烧着她整个的人。
她好一阵激动!“四人帮”及其一伙践踏艺术,迫害演员,而各阶层人民是尊重艺术、尊重演员的,他们对自己寄于很大的希望。对,要唤回青春、要恢复技艺,要奋发!她不禁站到大立柜的穿衣镜前,端详自己。
然而,她深深地失望了!
正面照,有点像冬瓜。
侧面照,有点似粽粑。
不要照了!当年的窈窕身段,绰灼风姿,无情地弃她而去了。她变得过于富态了,身高一米五五,十八岁拍《刘三姐》时还不足一百斤,如今是一百三十五斤了。
须知道,发胖和年龄,都是演员的大忌和大敌。而这些,她不幸地全沾上了。怨谁呢?怨恨“四人帮”!现在,她还自责起来了,在动乱的年月里曾经自暴自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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