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姐与黄婉秋
作者:何培嵩[壮族]
一下子围上来好些人。也有同情她的,没哼事,在外围站着,用怜悯的目光看她。
那些人开始奚落她,顺带也攻讦《刘三姐》。
“说,你为什么去拍《刘三姐》,宣扬封资修的一套?”
“你为什么要用刘三姐的歌来瓦解革命人民的斗志?”
“说!说——!”
莫名其妙!这时候是“秀才”遇着“兵”,有理也讲不清。她知道,最明智的对策是保持沉默。她微低着头,眼睛木然地望着地面。
直至那些人数落够了,心满意足地吆一声:“得了,走你的吧!”
她就又往前走。
如今,她终于快要走到歌舞团大门口了。她轻轻吐了口长气——只要进大门,入房间,就可以得到片刻的自由了。
“看箭!”
不是箭。是数块柑皮、橘皮、烂马蹄,雨点般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侧脸去看:一群孩子,埋伏在榕树上,向她放“箭”。一个个脸有得意之色。
孩子懂什么?见她身挂“黑牌”,认定是坏人,还能不恨她,掷她?这不是叫做什么“朴素的阶级感情”吗?
她加快了脚步,快踏进大门口了!
可是,有石头飞来了。有的小,有的挺大。她警惕地后顾,敏捷地腾挪闪躲,把往时练功学艺的功夫拿出来了。
她疾跑回房。打骂,以及各种侮辱,使她陷入了极大的痛苦,顿觉万箭穿心。
良久,她定过神来。看见了台玻璃下鲁迅的名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过去,她觉得这话十分纲解,所以抄录下来,反复琢磨;不想到如今茅塞顿开了。是的,眼前一切都那么虚妄,甚至使人绝望;然而,完全绝望了吗?——自己才二十多岁,难道生命和艺术就到此为止?不,不,来日方长,自己的艺术道路只是暂时受挫遭堵!她的脑海里闪过一线希望的光亮:关键是要好好活下来。只有活着,才能够继续追索艺术呀!
五 爱神,悄悄敲响她的门窗
爱情,这蹒跚而来的、在动乱岁月中出现的爱情,是甜蜜的?还是苦涩的?
小伙子是本歌舞团的,根正苗红,正当年华。
一回,婉秋偶然听人说:十字路口替她挡木棍的人,就是他。
她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果然有一个微肿的疤痕。
她一直想找到这个人,表达自己的谢意。她觉得,在别人危难之中能挺身而出的人,是难能可贵的。
小伙子叫何有才。
她想起他的一些好处来了:
他给她送来治腰伤的药——他的父亲是世医。
她被隔离,外出不便。但她爱看书,凡与文艺沾点边的书刊,她都如获至宝地暗暗学习。虽身置囹圄,仍不忘艺术和事业。这使他很受感动。他千方百计给她找到并送来好多书。
他还为她递信,往家里通消息……
而这一切,都是他秘密地做的。这要担风险。
这个人富于同情心。
她去谢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这都是应该做的,是力所能及的,是举手之劳。
她回想起小何刚刚考进歌舞团时说的一件事:
一九六○年的一天,《刘三姐》剧组在木龙渡口拍“对歌”这场戏。漓江两岸,万头攒动。拍电影是件希罕事,谁都想一睹为快。当时他才念高小,小不点儿的,也挤在人丛中看热闹。他觉得“刘三姐”了不起,所有的演员都了不起。他从此迷上了文艺,练唱,也练跳,一心想当演员……后来,如愿考入了歌舞团,接触到黄婉秋,发现她这么个有了相当名气的演员,平易近人,没半点架子,他对她更是倍加尊敬了……
起初,她听了这些,并没介意,几乎也忘了。没想到,他是真诚地尊敬她,近些日子来耳闻、目睹和亲历的许多事,证明了这点。
她比他大好几岁。她视他如同弟弟。他敬她如同姐姐和老师。
友谊,就是这么开始的。
然而,爱,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来到他们中间。像一颗种子,出土,吐芽,泛绿了。不论是他还是她。都料不到,也摆不脱。
存在着许多障碍;年龄的障碍色不是唯一的。多事之秋萌发的爱情也是命途多舛的——她有这么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有欢欣,也有痛苦。“剪不断,理还乱”,她失眠了。
那天,她去向管她的人(姑且称他为“管人”吧),汇报思想。
将她的爱情经历,喜悦和烦恼,以及顾虑到的障碍,一古脑儿全都说了。心里有些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她总是如实向组织汇报的。她历来如此。
婉秋汇报完毕,发现他的脸上隐露一丝笑意。这是少有的。平常他不大轻易笑。所以,婉秋略略感到几分宽慰。
“好,好,很好哇。你可以回去了……”“管人”说。
“好。”——究竟是说她主动来汇报好?还是说她汇报的内容好?她看着地方矜持的、表情反差不大的脸庞。她有点捉摸不透,也没问。
是夜,还是往后的几夜,她都睡得比前一段安稳。
一日,她被叫去。
又是开批斗会。台下坐的都是青年人,是市里好几个文艺团体的共青团员,她都认得。“管人”也坐在那儿。
所要她交待物检查的;人们所罗列和上升到纲、线上剖析批判的,正是她向“管人”汇报过的东西。而且,人们的口径和“分寸感”是惊人的一致,显然是开过预备会,定过调的。
啊,这就是“好”!
怅惘和痛楚笼罩着她。她端坐着,双目茫然,仿佛身上每一根神经都遭了刺伤。
过后,她听说,当天小何同时挨比。不过,是在另一个地点,由另一个小组进行。
事情没完。
大字报也来了,糊满歌舞团的四壁。
说的是——
她和他都并非真心,是互相在戏弄感情;
一个是黑苗子,一个是红五类,不合适,不配;
运动中竟然谈恋爱,这是她不认真接受改造的表现,这是他划不清界限的表现……
五花八门,林林总总。
这也是“好”!
她感觉好委屈。如果说自己有不对之处,可以个别帮助,和风细雨,晓之以理嘛。为何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突然袭击,公之于众,使她和他难堪,下不来台呢?不通,就是不通!她又开始失眠了。
“管人”来找她谈心,希望她能想通,不要消极对待。还谈了许许多多,末了又是那句话:“运动中谈恋爱是不妥当的……”
她周身发了一阵子冷。
怪哉!不是说:运动是不停顿的;动是绝对的,静是相对的;运动要一个接一个地搞下去吗?要是这个“运动禁爱论”成立的话,那么,过去、现在和以后都难得有人成家,乃至繁衍后代了……
她真想这么说一说。但她始终没敢说。心里想想可以,公然顶嘴不好——影响不好呀!
有人来对她说:“管人”曾经把某文艺单位的某女演员介绍给另一个文艺单位的某政工干部。女演员不纳。“管人”开导地说:“人家前途远大得很哩,来日是棵大树也未可知哩……”
有这等事?她又感到意外了。可是这样的事情轮到她头上来了。
不久,军代表给她介绍一个军医。她不同意。
结果,也许是惩罚性的措施,小何被调离了歌舞团,到一个街道办的绒帽厂当修理工。那儿是市郊,离歌舞团很远。这是尽量要让他们少接触些。然而,空间上的距离拉远了,心能够拉远吗?
他反倒比从前更尊敬、更关心她了。她反倒觉得他比从前更真诚了。
一天,她在房里。
听得门外传来歌声:
哎,
亏了亏哎,
不见画眉岭上飞,
不见画眉枝头站,
清早出窝夜不回……
歌声轻而细,如一茎游丝,隐隐飘入她的耳朵。那感情色彩,既有同情,也有告诫。在这种时候,唱《刘三姐》的歌是犯禁的啊。她开门去看,没人。
是偶然的?还是故意唱给她听的?
歌者的用意自然是另有所指:亏了——她黄婉秋这么老实地去汇报,吃了大亏了!
这用意,她听得出来。
细细一想,她倒不觉得亏。从九岁加入少先队,到十八岁加入共青团,她接受的都是要对组织忠诚的教育。她也总是这么去做的。以前她这么做,得到的是帮助、鼓舞、温暖和进步。如今她这么做,得到的却是这样结果。——这不是她的错。
诚实是做人应有的品德。诚实是爱情之果日趋成熟的保证。
六 新婚之夜
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五日,婉秋和小何结合了。
爱,是什么”
“爱就是充实了的生命,正如盛满了酒的酒杯。”——泰戈尔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可是,黄婉秋现在感觉自己的酒杯里,盛的像是渗了铅水的酒,喝下去,味是美的,心是沉的。
新婚之夜,她的心境竟是如此!
婚礼是在小何家里举行的。他的家在市效,座落在一个种蔬菜的生产大队里。她俩本想一切从简,没发喜帖,也尽量少通知什么人。可是,在农村,红事却是绝顶了不得的大事,加上迎娶的是上过电影的“刘三姐”,于是四乡的农民纷纷来庆贺。请的来,不请也自来。有的仅仅是为了看看她,一睹这位闻名遐迩的“歌仙”的风采。他俩在剧团里的艺友,以及师傅,没接到请帖,也都从市里悄悄赶来了。
她给客人捧茶,递糖,点烟,斟酒,脸上露出欢悦的笑容。但她那颗心却悬到了喉咙口,她随时忧虑着那件预先得知的、可怕的事情发生。
昨天,有一个对他们的境遇深表同情的知情人,来向他们通风报信:明晚,有人蓄意要砸洞房,已经周密地谋划好了;邀集了几十人之众,打算从水陆两路前来——水路自漓江乘船而至,于象鼻山附近码头登岸;陆路则由市区出发……云云。
这消息有眉有眼,着实怕人!阴冷的气氛笼罩着筹办喜席的人的心。他们停下了杀猪宰鸡的手,问婉秋:“怎么样,还办不办?”
她内心好忐忑:万一真地来砸,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但是,心中无鬼不能怕鬼呀。这么一想,她来了勇气。她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镇静样子:“莫管那么多,照旧嘛……”
新娘子处之泰然,事情好办了。小何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祖传世医,医德和人望甚高。他将此事向亲朋戚友一说,于是一呼百诺,众人都乐意至时到场义务担任警戒。邻近的好些受过何医生医恩的群众和青年民兵,也都自告奋勇翌日前来助威。为万全计,何医生又将此事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认为,这件婚事是合理合法的,应当得到保护和支持……
婚礼正常进行。
如今,黄婉秋看到了这样的情景:
——新房内,几个年轻体壮的亲戚分布四角,警觉地睁大眼睛,注意各种可疑迹象。
——门外的树下、路口,若干人影绰绰,或蹲,或站,或走动,如一个个严阵以待的潜伏哨。
——据说,在村口,布置了数人,随时盘问欲进村的陌生人。
——而小何的父亲,端坐堂屋正中,手执旱烟筒,一筒接一筒地慢悠悠地吸烟。他脸带微笑。但看得出,老人的心里是紧张的。他的双目灼灼。贺客在喝酒,他却几乎滴酒不敢沾。他在等着各种消息,不管是好的,或不好的。他俨然是个指挥员了。
所有这些,局外人是不知道的。他们照样是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而这边厢的局内人,却是心怀惴惴,严防袭击。
正是:喜的喜来忧的忧。新婚之夜,竟是这番景象!竟是这般的戏剧性场面!新婚子在喜悦之余,不免浮起几缕心酸。
此时,有一青年来报:有四个来路不明的生面人,逡巡于村口附近;其中二人,好像身肩鸟枪之类的武器。
“果真来了!”何医生一惊而起。
他和一个骠悍小伙走出院子,站到院中央。早有人在一棵沙梨树上悬起了一盏五百瓦电灯。
他们开始表演武术。二人都是武林高手。老人自幼习武,颇得武当真传。他那杆从不离身的旱烟筒不盈二尺,铜头铁嘴,乃是一件防身兵器,地可攻退可守,挥舞起来呼呼生风,一般三、五个人是近不得身的。那骠悍小伙是他的高徒。
对拳;
对刀;
单人徒手——武当形意拳;
硬气功——老人挽袖,运气,挥拳捶打一张坚起的、质地坚实的八仙桌的桌面。数拳之后,桌裂板穿。
数个彪形壮汉,团团围住两个表演者,有意顶调高声喝采。
新婚冷静地望着这一幕。她心里明白:这“全武行”功夫节目,并非纯粹为了助兴,而是预先计划好的特殊信息,这是告诉欲砸新房者:请勿轻举妄动,这里已是防范森严。
果然“特殊信息”传送出去,并且如期奏效了。有人来报:在村口觊觎窥探的几个背枪人,悄然遁去了。
老人这才枪了口气。一对新人和所有的知情者,也都松了口气。
一场绝非虚惊的虚惊!新婚之夜是在惶恐之中开始,在不安之中结束的。但黄婉秋依然感到幸福: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且,有许许多多真诚的朋友冒风险前来贺喜,并不惧危难,挺身相助。
事后得知,确曾有几十人来过,由于发现这边有了戒备,才撤了回去。自然,这些人与他们素昧平生,无怨无恨,只是受了某些人的不明不白的挑唆才贸然前来的。过后,他们中好些人都成了小何的朋友。都说:“误会了。不打不相识啊……”
首页 2
3 4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