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俗画报
作者:冯骥才
几年前,在哈佛大学任教的李欧梵先生来津看我。那时候,他正对清末民初中西文化碰撞时期上海的社会形态发生研究兴趣,因此迷上了那个时代上海出版的画报。从早期的《点石斋画报》到后期的《良友画报》,中西交错,色彩斑驳,非鱼非鸟,极是新鲜和奇异。
在我家聊天时,我便拿出20世纪30年代天津出版的《北洋画报》、《玫瑰画报》、《华北电影画报》等等给他看。他睁着吃惊的眼睛望着我说:“怎么天津也有这种画报?”我笑而不答,又把一匣《醒俗画报》放在他手中。他失声叫道:“这不和上海吴友如的《点石斋画报》一模一样吗?”
于是我说:“那时,上海与天津一南一北,同为东西文化相撞前沿的城市,社会形态差不多。从桌球(乒乓球)、玻璃丝袜(丝袜)到小洋楼,凡上海有的,天津也有。”
这一来,他对天津的画报也生了兴趣,死磨硬赖从我手里“抢”走几本《华北电影画报》,还顺手抄走一册印着不少周璇和蓝苹(江青)照片的迷你型的小画刊《玲珑》。
由清末到民初,中国的社会腐败,政治软弱,外侮日切,一些有责任感的文化人便站出来,或兴办教育,或立坛宣讲,或创办报刊,主张铲除社会陋习与种种痼疾,开启民智,振兴中华。在这样的背景下,就不难看出《醒俗画报》中“醒俗”二字的立意了,那便是要把民众从习惯而不自觉的种种陋习中唤醒,承担起共同兴国的重任。
《醒俗画报》和上海的《点石斋画报》一样,都创办于光绪年间,也同样使用单面有光的粉画纸和当时先进的石印技术,方形开本,每本十张折叠页,每页两面印刷,凡二十图,十天一期。刊物一开始就有鲜明特色。它面向大众,内容全是图画新闻,大至时政要事,小到市井信息;识字者看字,不识字者看图,很像大本的“小人书”,物美而价廉,一时颇受欢迎。故而很快就改为五天一期,一月六期。
画报的主办者是几位新学的倡办者。社址设在西北城角自来水公司旁一座小楼内,后迁到城里广东会馆附近的平房里,条件简陋,但主笔却是津门一位知名的文化人陆辛农先生。
陆先生个子不高,为人爽利,能书擅画,喜欢植物学和制作标本,精于小写意花卉。记得我年轻时在国画研究会工作,见过他几次。他年事虽高,说话朗朗有声,十分健谈,喜欢开怀大笑。他对津门掌故知之颇多,常在报端发表文章,笔名“老辛”。文章中怀古论今,总是包含许多珍贵的史料细节,观点也很开放,他属于那个时代的开明人士。因而他主编的《醒俗画报》,自然是内容鲜活、视野开阔了。
《醒俗画报》还邀请一位名叫陈恭甫的画家作图。陈先生是一位市井名家,善画时装人物。这在当时充斥古装仕女和山水花鸟的画坛上是很难得的。陈恭甫的画很写实。他虽然不像上海吴友如那样精工细致,却密切配合新闻,画得很快,半工半写,但极有生活气息。在今天看来,画中许多场面,都是今日再难见到的历史生活的图景。
《醒俗画报》具有很强的批评性,这是上海的《点石斋画报》所不具备的。它始自创刊,每期封面都是一幅“讽画”。用辛辣而幽默的笔法,鞭挞丑恶,抨击时弊,特别是直接针砭官场的种种腐败,在当时是颇需要勇气和胆量的。这些直接介入生活与现实的办刊方针,贴近了百姓的所思所想,自然受到世人的欢迎。尤其当时“漫画”一词尚未流行,讽画应是最具时代精神的新型画种。
也正为此,《醒俗画报》经历了一次很大的挫折。
1908年初夏,成亲王之子载振赴黑龙江视察而途经津门,天津南段警察局长段芝贵为了谋求黑龙江巡抚职务,用巨金买伶人杨翠喜向载振行贿。这桩“美人贿赂案”惊爆于世后,津门画家张瘦虎画了一幅讽画名为《升官图》———这应是中国漫画史第一幅反腐败的漫画了。他投稿给《醒俗画报》,揭露这一丑闻。刊物的主办人吴子洲胆小怕事,阻挠这一图画新闻的发表,因之主笔陆辛农与另一刊物主办人温子英愤然而去。一时此事也成了新闻。
后来,解体后的《醒俗画报》改名为《醒华画报》。馆址迁至当时的奥租界大马路(今建国道)。办刊的方针并没有改变,一直坚持着《醒俗画报》创刊以来锐意批评的思想倾向。尤其是在图画新闻上的自由评点,犀利而尖刻,为全国任何同类刊物所不及。此外,还增加了绘图小说、科技常识、趣味猜谜等内容,更符合大众生活的需求。至于封面图案,一直采用讽画,风格一如既往。《醒华画报》的寿命不短,从清末跨时代地一直办到民国初年(1913年)。
陆辛农与温子英离去后,在日租界旭街德庆里内另办一份《人镜画报》,开本比《醒华画报》略略横长一点,只是文字采用了新式的铅字印刷。办刊主张和《醒俗画报》没有两样,也是用讽画来做封面,只是增加了文字版面,更适合识字的人阅读。相对平民性也就差一些。
这样,一时天津就有了两份画刊———《醒华画报》与《人镜画报》。
在中国封建时代的最后几年,天津出现的这些画报,显示了这个城市文化人对国家命运的关切,以及自愿担当的唤醒民众的责任,而且敢写敢画,富于勇气。今日读了,仍心生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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