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水从这里流过
作者:艾扎[哈尼族]
拖拉机开到工棚,青年们取下拖斗,举起大木杆,像蚂蚁叼饭一样把机头和犁架抬上木船。傣族伙子把衣裳剥丢在船上,跳进河里,随船游向大沙坝……
十三
阿祥带领青年们在大沙坝上栽下第一批香蕉苗后,虽然都朗断定在那荒坝上干农业不会有出息,而且栽下的香蕉也要第一年才会有收益,但他还是有点慌了:得赶紧把电影机买回来,不然,等修路队搬到下游几十公里远的第二路段去,说不定伊眉会跟他们走。只有在修路队走之前买回电影机、录音机,把伊眉拉来打伙,给她放电影,才能把她和姑娘们的心拉回寨来。都朗很快到信用社贷了一笔款,但要买电影机还差几百块。呃,村里正在摘冲天籽,正是闹鱼的好季节,何不用冲天籽到红河里闹它几回鱼,卖些钱添上。
阿祥听说都朗准备在红河里闹鱼,来到他家里。
“都朗,你是捕鱼高手,什么时候想吃鱼,提网去撒不就行了,何必要用药闹。”
“靠撒网?到嘴不到肚的。”
“非闹不可?”
“当然,这可是捞钱的好机会,为什么要放过它?”
“那会毒死多少小鱼,你想过没有?”
“这我不管。”
“过了今年,你以后不打鱼了?”
“今年何必说明年话,得过一年算一年。”
“河鱼一年就产一次卵,你们却一年要闹好几回鱼,难道河里的鱼一年比一年少了,打光死光,你就不心疼?”
“俗话说,靠山吃山,闹鱼是我们傣族人的习惯。再说,现在上边不是说要农民富起来吗,捞钱只要不犯法,谁管得着!”
“都朗,你想富,很好,跟伊眉一起到大沙坝去吧,我们先苦几年,以后一定能富起来。我向你保证,相信我们吧!”
“你们那种大事业我干不来,也不想干!”
“你认为闹鱼才能挣钱?”
“等着瞧吧。”
“要富,得找准致富的路。”
“我倒愿听听,你认为什么才能致富?”
“在这里,应该说是土地,有了它,就可以大力发展香蕉、荔枝、橡胶和各种热带作物,土地是这里最丰富的资源!”
“哈哈哈哈,又是土地。多年以来,苦死累活,流干了汗,除了弄饱肚子,哪天有过钱?哪天富过?要在地里盘出钱,太难!我劝你们趁早解散吧,不要去白出力。”
十四
拌着石灰的冲天籽药把河水染得发白。
鱼儿们惊慌跳跃,接着,一条一条漂起来。伙子们紧紧追着打捞。
都朗留在后边捕捞大鱼。他接连捕起十几条手臂粗的鱼,累极了,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伊眉挎着小背箩,吆着牛从山坡上走下来,望见漂在水面上的无数小鱼,呆了。小鱼的死尸在湾头的水边聚得一片,有圆的、扁的、红的、黑的、白的、黄的、花的……它们鼓大的小眼睛里蒙着一层灰雾样的沾液,愤怒地直视苍天。伊眉走到水边,用手把小鱼捞进背箩。她想,给全寨人瞧瞧,为了几个大鱼,害了这么多的小生命,多残忍!
伊眉来到都朗身旁,一股怒气一下升了上来,把小背箩里的鱼刷地倒在都朗脚上。
都朗霍地坐起来,见是她,高兴地:“伊眉,是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你数数,这些小鱼有多少条?!”
都朗一笑:“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小鱼是死得有点可惜,但哪个寨子不闹呀,就连高山人都来闹,光我们寨子不闹,顶用吗?”
“先制止自己,再去说别人。”
“好好好,闹闹这回不闹了,喜欢了吧?”
“不喜欢!你这回闹鱼是有意跟阿祥作对,难道你不能改变自己了?”
“这……只要你……”
“我什么?”
“只要你像以前一样,跟我们在一起,我改变。”
“我不跟大家在一起,难道会上天?”
“伊眉,我们从小就在一块长大,我相信你说的话。”他把后半截话留在了心里:但我还是要想法早日把你的心拉到我身边。
伊眉把小鱼掳进背箩:“要不是阿祥提醒,我也没想过闹鱼的后果,现在想想,以前我们每年毒死了多少小鱼啊!阿祥提醒我们,完全是为了我们好。我们祖祖辈辈在红河边生长,子子孙孙也还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要喝红河里的水,要打红河里的鱼,我们应该想想以后,作点长远打算,不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条没有鱼的红河啊!”
都朗点了点头,心想:你的话不是没道理。等我买回电影机,把你拉回来,那时我就不闹鱼了,我要干大生意:买拖拉机去拉牛拉马拉黄烟来卖。只要你回到我身旁,我一定让你吃得好,穿得好,领着你去昆明玩!伊眉,你知道我对你的这片心意吗……
“接着。”
他抬起头,伊眉手里拿着打开盖的竹筒。
他把两只手掌伸出去。
她把竹筒口朝他手心一倾,一团染得黄黄的糯米饭落在他手上。嗬,饭里还包着腊肉!
倏地,他一阵激动。
伊眉拉起他的手,把饭团喂到他嘴前,都朗这才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他们顺河走在沙滩上。
都朗望着伊眉映在地上的影子,觉得愈看愈漂亮,怯怯地:“伊眉,那天把阿祥灌醉是我出的主意,我只想,让他放不成电影,你们就会来跟我们丢粽包了,没想到阿祥他睡在床上又爬起来跑了,摔进河里,大病了这么一场,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我没什么。怪我们姑娘没事先给你们说好,我们是想,等瞧电影回来再到小河边去。”
“伊眉,那你的粽包……原想丢给谁呢?”他望着她左耳垂上一荡一荡的绿色耳环,心怦怦跳。
她诡秘地一笑:“不能告诉你。”
“过一久修路队搬家时,你……要跟他们走吗?”
“跟他们走?去干什么?”
“煮饭啊。”
“我不想去,我们的香蕉得有人管理。”
“你不走了?!”不等她答,他“哎嗬”一声,在地上跳了几步,打了一个倒踢,等站定,他潮湿的长发像鸡窝草一样蓬乱,沾满了细沙。
伊眉走上去:“瞧你,头发这么长也不理理,下水把眼睛遮了,怎么拿鱼?”她从身上掏出淡蓝色的手帕,结起四个角,套在他头上。
都朗双眼一亮:“送我啦?”
“嗯。”
他取下手帕,见上面“红河”二字,喜惊地:“红河!嗬,多好瞧,从哪里买的?”
“是阿祥给我的,他出差买回来的。”
“阿祥送你的?!”都朗的脸一下变得阴沉沉,“我不要!”把手帕放回她手上。
伊眉怔住了,手帕从她手上飞起,顺着沙滩飞走了,她眼里一下噙满了泪水。
都朗扭过头望着河,忿忿地:“哼,你把心都交给了他,还来我面前装什么!”
“都朗,你……”她没说出什么,眼里的泪就咕碌碌地滚了出来。
“阿祥凭什么?凭他有技术?有钱?放电影我学得会,钱我也会挣,我要到金子河淘金去,我会超过他,他阿祥算个屁虫虫!”
“不准你伤害阿祥!”
“嗬哟,真会护,你跟他当汉人嫫去吧,芭蕉寨不稀奇你,你走!”
伊眉的下嘴唇突突抖,转身跑了,空旷的沙滩上,听得见她奔跑中裙子发出的窸窸声。
都朗僵住了,像一棵孤独的拴牛桩。他的心空了,睁大失去光彩的眼睛,木然地望着河面。
突然,噼啪一响,一条大鱼顶起八字形的水波顺水游去。都朗高兴得心慌眼跳,拿住它,一定要拿住它!他追上鱼,离河水三步远就一纵扑了进去。
这是一条几十斤重的大全黄鱼,暗黄色的身子像火盆一样粗,扁担一样长,头小簸箕一样大。它不时把头伸出水面,翘起长长的唇须,张开嘴巴吸气,瓜子大的小眼睛发出愤怒的、野滋滋的光。都朗刚想从侧边抱住它,大鱼把尾巴重重一甩,啪地打在他腰上,把他猛推向河底。他全身一僵,失去了自制力,像一块石头样沉入河底,当双脚触到河底,他猛然往上一蹬,钻出大面,又挥着双臂朝大鱼追去。接近它时,他仰平身子随水漂游,不声不响到它身旁,两手轻轻伸到鱼肚下抱住大鱼。这回大鱼没挣,都朗想,一定是被药闹昏了,心里得意起来:哼,老天也有眼,让我遇上你,少说也卖得两百块!哼,让阿祥瞧瞧,是闹鱼得钱快,还是盘地得钱快。他放出一只手扒手,向岸边游去。
大鱼安静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受到束缚,突然,张开背鳍,扭侧身朝前猛冲出去。
扎——鱼的背鳍像一把锯镰在都朗胸膛上重重割了一刀,一阵钻心的疼,他双手抱住胸,想喊也喊不出,低头一瞧,胸上被斜斜割开了几寸长的一条口子,露出了红白红白的胸肉。他眼前一黑,整个世界混混沌沌,哗啦哗啦簸动起来。哗啦啦——河翻扑过来了,死死压下来,压下来,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青蛙,被漫天洪水颠覆着……
都朗衰弱地睁开眼睛,茫茫然望着前面:黄昏的河谷静悄悄,阳光失去了刺人的威力,衰弱地抖动在微风吹拂的水面上。远处山坡上,一群黄牛朝寨子悠悠归去,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飘渺的树叶声,那是一支永远忘不记的儿时的歌:
“哎——
山头搁金筛(太阳),
树顶挂银盘(月亮),
金筛筛不出米。
银盘摄不着鱼。
大田中心打回的谷,
煮成米饭撒鱼窝。
放牛的阿姐快来哟,
帮我把鱼网拖。”
所有的山突然间蒙上了一层纱,轻轻抖动起来。哦,是泪水,它们使他的两眼模糊了。他眨了眨眼,泪滴落在水里,河谷一下清晰了:哦,攀枝花盛开了,风姑娘正把它们摘下来,放在水里漂,快划上竹排去捡来,穿一只团团的脖圈,给在沙滩上煮树叶饭的小姐姐戴上……
一只大鸟扑入水中,展开的翼激溅起水花,近了,近了!都朗沉重的双臂忽然变成两条结实的缆绳,紧紧缠在了大鸟的身上。啊!是人,阿祥?!
雾,弥漫的雾。山模糊了,水也模糊了……
从下游赶来的人们不顾一切地扑进河里,把遇难者拉上岸。
都朗紧闭双眼,脸色发紫,心脏还在微微跳动。伊眉脱下的确凉衣裳给他包起伤。小伙子们拉住沙坝上的一条黄牛,把都朗抱到牛背上,脚朝天,头朝地,淋出他肚子里的水,又把他抱下来,靠在斜斜的沙滩上。阿祥跪下身,双手捧着都朗的下巴,把嘴对在他的嘴唇上吹,吸,吹,吸……
沙滩上,静悄悄。
红河也疲惫了,它默默喘息着,舒展开身子,流向远远的山谷……
首页 2
3 4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