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水从这里流过
作者:艾扎[哈尼族]
有的民工利用休息时间来参加挖窑,他们也表示,等公路挖通,要留下来和阿祥一起干。几个傣族老人也过河来,理起錾子给窑上打石块。
动工前,伊眉曾去约都朗,把准备开发沙坝的事告诉他,希望他领着小伙子们来挖窑。都朗不干,他认为阿祥是在瞎闹。沙坝有什么了不起嘛,红河两岸多的是。不值得为它花气力。如今政策放开了,想挣大钱,只有做生意,靠盘那些沙地富不起来。他想,姑娘们老爱跟着阿祥,一是因为女人家没远见,二是因为阿祥手中掌握着电影机和录音机,嘴巴又能说会道。他从阿祥嘴里得知,现在私人可以买电影机了,他和几个伙子约定,等雨水天一来,到金子河去淘两个月的金,挣回一大笔钱,就买台电影机来寨子里放,把姑娘们吸引过来。让阿祥他们到沙坝去憨干吧,不等他们养出一尾鱼,收入一个香蕉,我们就要买来拖拉机,到内地去拉黄烟和牛马来卖。那时,芭蕉寨的小伙子就阔气了,也会领着姑娘到州上、省上去玩耍!到那时,姑娘不主动找上门来才怪呢!都朗时常抬头望天,巴不得雨水天快快到来。
十
五月来到了。
五月包粽节是这里的傣族青年们播种爱情的时节。攀枝花果裂开嘴,银白的花絮纷纷扬扬飘荡在红河上空;芒果熟了,坠得树枝悠悠荡荡;太阳花开,金凤花笑,它们红遍了一间间土楼顶;大雁欢叫着,一行一行飞过河谷……伊眉和姑娘们像往年一样,提前上山采来最好的粽叶,提前用金凤花染红了指甲。
都朗和伙子们最忙:他们提前碾好最香最好的珍珠糯米,提前选出最肥的鸡鸭。他们把通往小河边的路砍干净,心想,不管怎么说,姑娘们五月端五是非到小河边去不可的。所有的傣族青年都要在这个美好的节日里聚到篝火旁进行“墨刺”:用火塘里新烧出的木炭把心中最美好的意愿化为图案描绘在手上,用绣花针刺进肉皮,让它永不消失。不搞“墨刺”不算傣族人,“墨刺”图案最新颖最漂亮的姑娘,是小伙子心目中最美的凤凰。哪个姑娘不想美?哪个姑娘又不爱美呢?而小伙子们也正想在这个节日里,把绘在心中的理想图案告诉姑娘,让她们帮刺在手臂上。“墨刺”后,青年们就要唱出歌,合情意就互相丢赠粽包……小伙子们听说修路队五月端五要放假,更高兴了,他们想,那就不会放电影了,姑娘们也就不会过河那边去了。他们走路做事轻如风,嘴里不时轻轻练唱着向姑娘们求爱的歌。五月向他们张开了希望的双臂,他们要在这个美好的传统节日里和姑娘们好好畅谈畅谈。他们还给小河边的窝棚换了草,在马龙河里垒了两道石坝,搭起两大张鱼床,那时候他们要把香喷喷的烤鱼端到姑娘面前,要和她们边吃烤鱼边对歌。
初五这天,芭蕉寨的姑娘们全换上崭新的傣族服装,包起头帕,脚上打起绣花绑腿。伙子们望着她们,心里一百个踏实了:对了唦,穿上傣族服装,专心过好包粽节,这才像咱们的傣族姑娘!然而不妙,工地上晚上要放《阿诗玛》,伙子们听见姑娘们在水井上叽叽喳喳地叫开了:
“听说《阿诗玛》上有对山歌的,很好瞧,晚上得去早一些。”
“对,挑回水去就煮粽子。”
“伊眉,你可要多背几个肉粽过去给阿祥,让他以后多多教我们打算盘,给我们放录音机。”
“我家没杀猪呀,倒是你家杀了,最好背一只猪腿过去给小王,他天天晚上坐在你身边讲解电影,这几天又经常帮你烧窑,你可不能小气哦。”
伊琴咕咕咕咕地笑起来。
“伊琴,你笑哪样,别以为我不知道,老实交待,小黄送你几本小人书啦?背一只鸡过去吧,人家经常教我们唱歌,多辛苦!”
“何必背鸡呢,我多帮他洗洗衣裳不就行了。”
“那什么东西也不送?”
“不送。”
“前天那包笼粑呢?难道你是把它背去倒在河里?”
“嗳哟你……”伊琴把手伸进桶里,向揭她的底的伊笋抄水。
欢笑声把竹槽下哗哗的流水声盖住了。
怎么办?她们又要过河去,窝棚就这样白盖了?搭鱼床抱了半天河石,就这样白干一场?看来,要她们不去是不可能的,除非那边不放电影。都朗叫拢几个伙子,秘密商量起来……
下午,阿祥被芭蕉寨的伙子请进寨子来喝酒。酒席摆在工房楼上,桌上摆满香喷喷的美味:煮青苔、炒蜂子、酸面腌蟮鱼,油炸芭蕉,木瓜煮腊肉……酒是头年烤的谷子酒。主人们把阿祥安排在上席,有说有笑,一一轮着给他敬酒:
“阿祥,过节走进傣家,不喝够玩够是不兴起来的,干杯。”
“来,吃菜。”
七双筷一下就把他的菜碗搛得满满的。
“阿祥,第一次和傣家人喝酒,得接受主人敬你的迎客酒,这是我们的规矩,来,干!”
“阿祥,你不喝下这杯酒,以后就不兴从我家门前过,来,一口干!”
阿祥盛情难却,捧过酒一一喝下肚,昏昏然了。
“阿祥,你爱在我们地方吗?”
“爱。”
“你老实想听我们的姑娘唱山歌?”
“老……老实想。”
“你喜欢他们?”
“喜……喜欢。”
都朗的脸立即变得比猪肝还难瞧,他在心里狠狠骂道:癞蛤蟆!
都朗悄悄派个伙子过河去说,阿祥酒醉了,明天才能回工地。
又喝了几杯,阿祥梭在了桌子脚。都朗把他背回家,放在自己的床上,走了。
阿祥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忽然醒来,想起今晚还要放电影,急忙走出寨子,朝河边走去。
他摇摇晃晃,一路摔着跤,倒下,又爬起来。最后一跤,脑门砸在一个石头上,血从脸上淌下来。晃到河边,他跳上竹排,划到河心时,一股股冰风呛进喉咙,哇地吐了,右脚踩在竹排边上,竹排一歪,他掉进了河里。
阿祥被河水冲下一百多公尺,摔在沙滩上。
伊眉已经过河去,听说阿祥醉了,来到河边,正想过河回寨去瞧,见都朗慌哩慌张地过河来,在下游沙滩上扶起一个人,便拔腿跑到他们身旁。
是阿祥,伊眉急得脸色一变,双脚发软,抖着嘴唇直冲都朗:“你……你……快用黄烟给他敷起伤口!”等他敷好,她取下自己的头帕给阿祥包起伤口,厉声道:“快给我背回去!”
都朗背起阿祥,一步一步往前走。阿祥神志昏迷,全身滴水。酥软的沙滩上,都朗觉得每走一步,身子就往下陷一截,小腿突突地抖起来。他的心跟腿一样沉:阿祥为什么过节也不肯停下电影机?是有意和我们作对。伊眉为什么这样凶?自从这些汉族伙子来到这里,她心目中渐渐没有从小在一块长大的小伴了,难道她想找一个汉族小伙子当翅膀,飞出这河谷?
伊眉脑子里充满疑惑和焦虑:都朗今天怎么了?用酒把人灌成这样,这不是存心整人吗?都朗啊都朗,为什么这些日子你变得这么快,脸成天阴沉沉的,迎面碰上我们姑娘也不理,这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那天晚上我没跟你去窝棚里玩?我们玩的日子还多呀:为什么要偏偏挤在放电影的晚上。
上坡了。都朗象牛一样喘起来。汗,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
伊眉走到前面:“放下来,我背一回。”
“你背?你要背他?!”他把阿祥往上梭了梭,“哼!”又吃力地迈开步。
“都朗,是不是因为我们经常跟民工一起,所以你不高兴?你们男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我们才刚刚跨出家门,你们就不高兴了?你要恨,就恨我好了,为什么要拿阿祥出气?过节拿酒伤害朋友,这事传出来,芭蕉寨人的脸往哪儿放?”
都朗不吭气。
十一
低低的大月亮下,马龙河边的大树下烧着一塘火,芭蕉寨的青年们围坐在篝火旁,全神贯注地进行“墨刺”:他们用木炭沾唾液,把各种美好图案画在手指上,手背上,手臂上。姑娘帮伙子刺,姑娘帮姑娘刺……刺好后,女的坐右边,男的坐左边,侧身对侧身,哎哪哎哪地对起歌。对罢歌,围着火塘跳起舞。姑娘新衣上的银泡像星星在闪动,伙子的三弦像小溪在唱歌,洁白的的确凉衬衫像一片片白云在飘荡。跳着跳着,伙子们从背包里掏出粽子,对着自己喜爱的姑娘扔去;姑娘们有的接住粽包扔回来,有的则收起粽包,再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一个扔向伙子……
伊筛拿着都扑扔给她的粽子跑开了。都扑在河边的一个大石头后追上她。伊筛靠在石头上,把刚“墨刺”过的左手中指凑在眼前看,都扑靠在她旁边。
“伊筛,人家都喜欢刺花,你怎么叫伊笋给刺了一个“÷”号?”
“这几天阿祥教我们除法,难死啦,把除号刺在手指上,可以经常想一想。”她放下手,抬起头望着他:“你呢,为什么老是喜欢刺耙?”
都扑望着他刚才叫她刺在自己手上的耙:“我阿爷说,男人刺耙最好,永远忘不记犁田耙田。”
“我要是你,要刺一台拖拉机。阿祥说,一台拖拉机一天犁的地够一张木犁犁几十天,有拖拉机,睡在红河两岸的沙坝全部可以开成田地!”
“你刚才怎么不说?”
“‘墨刺’得刺自己心爱的东西,我想的怎能代替你想的?”
“明年给我刺上拖拉机吧。”
“你什么时候心里想它,我什么时候给你刺。”
“我……那我现在就想它了,”他把手伸到她面前,“给我重新刺。”
“一个端午节哪兴刺两回呀?”
“那……”都扑泄气地望着伊筛,手不情愿地缩了回来。
“等过些日子再刺,那时我把除法学会了,也还想刺一样新的。”
“要得!”
都扑高高兴兴地拉起伊筛的手:
“伊筛,接住你的粽包,我的心跳得好高,你摸摸。”
她把手掌放在他心口上:
“啊呀,怎么跳得这样慌?”
“哦,它还有点不敢相信呢,这段时间,它以为你的心飞过河去了,不会来会它了,它使我这些天来觉都睡不好!”
“都扑,我的心飞过去还要飞回来。你的心也应该往那边飞一飞了,去听听人家是怎么说!”
“怎么说,说什么?”
“人家说我们有福不会享,马龙河这样陡,盖个小电站就可以用电碾电磨了,还可以用电动打谷机。可我们,打谷子要背大谷船下田,点的是水油灯,米面要人踩碓,豆腐要人推磨。”
“还说什么?”
“说我们寨子里猪粪牛粪这么多,应该砌些沼……沼气池,用它来煮饭,如果老是这样砍树来烧,以后会把山砍秃。”
“还有呢?”
“说我们应该盖间厕所,用大粪来浇地,种蔬菜。”
“还有呢?”
“人家想不通,你们怎么连白鹭也舍得打来下酒,白鹭是珍贵鸟,在内地人们都知道要保护它。”
“就这些?”
“人家还问,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气,你们还要穿红线裤。”
“?!”都扑木然地就地坐下,傻乎乎地望着河水。他的心被震颤了!
她摇摇他:“你怎么啦?”
“我们……”他垂下了头。
“难过什么,抬起头来。”
“阿祥会真心实意留下来?”
“不真心实意,何必操这么大的心,淌这么多的汗。阿祥说,干几年钱多了,就要买汽车和大拖拉机,还要招很多人来干,办成个农场。”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谁叫你像尾巴狗一样跟着都朗跑。”
“我……伊筛,今晚伊眉怎么没来?”
“人家伊眉决心多大,可能在那边学放电影。”
“学放电影?她……”
“下半年我们就要买一部电影机了。”
“叫她约约你,我也想学呢!”
“想学就来参加我们干,既然相好了,就不能一个想东,一个想西。”
“好。叫伊眉再去说说都朗,动员他来参加大家一起干。”
“那犟牛,磨破嘴皮他也不会来。”
“他是爱伊眉的,但伊眉喜欢他吗?都朗担心她会跟阿祥好,你说会吗?”
“我想不会。说不定她也喜欢都朗,只要他改变自己。”
“都朗说,伊眉对他忽冷忽热的。”
“还能不考验考验?谁像我一样憨,一下就被你抓到手。”
都扑嘿嘿地笑了,但又突然皱起眉头:
“今天,我们不该灌阿祥酒。”
第二天姑娘们得知阿祥病倒了,纷纷过河去探望,背去的粽子在阿祥床头堆成小山。
十二
都扑带着几个伙子过河来参加烧石灰了。青年们和修路队定下合同,包下了整个工程所需要的石灰。已经烧出的几窑首次进行结算,收入了二千多元。伊眉一领到钱,就叫着阿祥上县城了,他们要尽快买回拖拉机来翻犁沙坝,赶在雨季里栽下一季香蕉。
六天后,阿祥驾着一台手扶拖拉机,拉着犁架和抽水机,沿着新公路开来了。伊眉坐在拖斗上,凝望着不断从拖斗后吐出的两条车轮印。车辙将密密麻麻的马蹄印深深压进土里,这样深厚,这样明晰。柴油机的轰鸣声把沉睡的山谷震醒了,大山在车轮下突突地抖动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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