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水从这里流过
作者:艾扎[哈尼族]
四天后,六个姑娘回来了。阿祥因没买齐零件,又去某市了。当姑娘们在渡口下了车,天已黑了。
月亮很亮,姑娘们沿南岸沙滩走着,讲着。她们身上都穿着水红色的确凉衣裳,耳朵上戴了绿色的塑料耳环,脚上穿着淡绿色半高跟塑料凉鞋,在月光映照下,反射出一道道亮光。灰白色的沙滩像展开在织机上的大布一样平滑,软和,她们的脚像六把剪刀,在沙地上剪开一道道口子,大地的余热从口子里钻了出来,把姑娘们熏出了一身汗。来到凤凰树掩映的河段上,她们脱掉衣裳,跳进河里。看着她们的,除了婆娑摇曳的凤凰树,还有天上的月婆婆。然而,月亮老人今晚看到的这群姑娘,已经不再像往日样赤身裸体了。她们穿上了花短裤,戴上了雪白的胸罩。
上岸穿衣时,伊琴道:“伊眉,明后天干劳动也穿着这小衣裳去?”
“买了不穿,留着干什么?”
“那么这鞋子呢,这样好瞧,真舍不得!”
“穿,山上刺多,划烂了脚怎么办,鞋穿烂了再去买。”
“人家会说我们瞎讲究。”
“讲究就讲究,谁要说,就叫他(她)连衣裳也不要穿!”
穿戴好,姑娘们又叽叽喳喳地上路了。
凉爽的河风迎面吹来,荡起姑娘们刚洗浴过的长发。她们齐膝的黑筒裙发出一阵阵窸窸声。月亮钻进云里又忙钻出来,它舍不得这些姑娘啊,它把沙滩照得亮亮的,陪着她们回到家。
第二天,寨里的伙子们一个个睁大了惊讶的双眼:姑娘们站在他们面前,一个个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多像一群跃跃欲飞的天鹅!
都朗觉得她们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她们穿着漂亮衣裳去到处逛,去工地上和汉族伙子唱山歌。她们的心将逐渐变成野马到处溜,变成野鸽到处飞!伙子们意识到某种危险了。怎样才能拴住这群野马?怎么来缚住这些野鸽的翅膀呢?他们焦虑起来。然而的确凉衣裳配短筒裙的姑娘们的形影,又使他们心里荡起一阵又一阵美好的涟漪,掀起爱的波浪,搅得他们吃睡不安。遇到姑娘们抬着脸盆上水井,他们斜着眼睛瞟她们,盯住那朦朦胧胧的、神秘莫测的小衣裳,心里像猫抓。姑娘们穿着裤衩和小衣裳,无所顾忌地站在井旁的竹槽下冲洗身子。伙子们洗着桶,一只桶常常一洗就是好一阵……
四
这个十五的夜晚,天还没黑,对岸芒果树上的喇叭里传来一阵傣族山歌,姑娘们跑上房顶张望,倾听。怎么,是伊眉在唱《划船调》!大家听着就不想动了。
伊眉朝河边走去。今晚她要去跟阿祥学打算盘,她在食堂里只会扒着手指头算账,经常算错,白天她跟阿祥约定,今晚他教她。姑娘们见伊眉在这边,歌声却在那边飞,急忙跑下房顶围住她,问她到底是怎么回来。伊眉告诉姐妹们,阿祥买来了一台录音机,歌声是白天在食堂里她对着机器唱的。多奇妙的机器!姑娘们拖住伊眉,回家换了衣裳,跟她过河去。
姑娘们像分丝线银泡一样,团团围住录音机听歌,听完了,谁也不愿回寨,坐下来和伊眉一起学算盘。姑娘们每人打了两道题,休息时,阿祥叫大家唱一段山歌,他把歌录了下来。当姑娘们听见自己的歌声从机器里传出来,歌里还不时响出压抑不住的笑声,一个个笑得抱着肚子直不起腰!要不是伊眉催大家回家,她们会笑到天亮哩。回寨前姑娘们跟阿祥约定,不放电影的晚上,她们就找他学打算盘,学唱电影歌曲,只要他放录音机给她们听,她们每天给他唱一段山歌。
阿祥的电筒光把姑娘们送进寨子,这时,尽管月亮已经很高,小伙子们还是出动了。他们背上小三弦,一个个来到姑娘家土房后。
都朗把分头梳得滑滑的,来到伊眉的小木窗下,叮叮咚咚地弹起《叫门调》,然后把手电筒光射进木窗,一闪一闪地打暗号,唱道:
“木窗里的姑娘,
月亮这样圆的夜晚,
鱼儿也漂到水上来看月光,
你家门外没有老虎豹子,
为什么不走下土楼来玩一玩?”
片刻,伊眉在木窗里唱道:
“木窗外的阿哥,
难道太阳今天落山就不升了?
难道月亮今晚亮亮就不亮了?
弹三弦的阿哥你快回去吧,
我俩见面的机会像芝麻绿豆一样多!”
她唱完,从窗口丢出一棵长长的甘蔗来。
都朗拾起甘蔗,又唱:
“鹌鹑不歇地咕咕叫,
不是来找食填肚子,
为寻找知心我才来到你木窗下。
土楼上的画眉鸟,
难道她的心已飞到远方?”
大门咕吱一响,伊眉来到院子的栅栏口。
都朗从房后跳出来:“我犁田犁得腰酸背疼,想去窝棚里吃阿妹的一锅烟。”试着就拖伊眉。
伊眉抽回手:“我去拿阿爸泡的药酒,你喝几口就好了。”她转身就走。
都朗一把拉住她:“伊眉,你……”他麻利地抹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朝她一亮,“伸出手来,我给你戴上。”伊眉不出声,他拉起她的右手,伊眉抽了回去。他急忙说:“哦,错啦错啦,应该戴在左手上。”他重新拉起她的手,她一甩:
“都朗,手表我不要,你的腰是真疼还是假疼?”
“嘿嘿,我的腰没什么。走,我们到窝棚里 去。”他伸出手想搂她的腰。她拦住他:
“都朗,你也学会哄人了?我不相信说假话的人,再见!”她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他呆呆站地那儿,难过地低下头。有什么办法呢?当初连两句汉话也说不清的她,现在竟用汉族说他说假话,头也不回地跟他说“再见”,谁知道她今后又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她变得真快!都朗萎瘪瘪地离开了伊眉家土楼。
第二天都朗一问,除了都扑外,大家跟他一样,没能把姑娘约到河边去。都朗提醒大家:得想想办法了,少让姑娘们过河去逛!
五
太阳还没落,工地上的喇叭又唱起《划船调》,直戳耳朵!都朗想,姑娘们肯定心慌了,可不能再放任她们了!他叫着几个伙子来到河边,把木船锁上,把竹排拉进芦苇丛里藏了起来。他们躲在草丛中,望着渐渐上涨的河水好不得意。
姑娘们来到河边,找不到渡河的工具,便跑到下游两百公尺较宽阔的地方,脱下衣裳,包起鞋子顶在头上,把裙子翻到胸前束紧,手拉手地走进河里。河水渐渐淹没了她们同一色的花短裤,淹没了雪白的小衣裳。
伙子们目瞪口呆。
上完课,听完歌,阿祥照常把姑娘们送到河边,但河水涨得更高了,姑娘们无法过去,只得踅了回来。
修路队的伙子们在芒果树下烧起一堆火,和芭蕉寨的姑娘们围坐在火旁,放着录音机,说说笑笑。大家商定,双方轮换着出节目。两个汉族姑娘表演了双人舞。芭蕉寨的姑娘们推选出伊眉唱山歌。伊眉唱道:
“月亮挂空中,
星星陪着它。
河水流远方,
石头是它的伴。
放牛长大的憨姊妹,
感谢修路队的阿哥来相伴!”
歌声随风飘过河,把芭蕉寨小伙子们的耳朵刺得生疼,他们站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睁大眼睛地望着对岸芒果树下的歌舞场。
都朗望着拉着伊眉跳来跳去的阿祥,气得眼里快冒出了火。
夜里,工地上的男民工全挤在一条长长的工棚里,把自己的行李抱出来,铺在芒果树下让姑娘们睡。
都朗跳上竹排,悄悄划过河去,从一侧绕到芒果树后的小山包上,爬在草丛中,盯着坐在火塘边的阿祥。
哼,成天引诱我们的姑娘,我早就晓得你心里打着鬼主意,老子先把你的头砸烂,再把你丢到河里去喂全黄鱼!都朗拾起块石头捏在手中。
正在这时,伊眉从一笼蚊帐里钻出来。
“阿祥,你去睡。”
阿祥往火塘里加几根柴:“我白天睡过午觉了,你去睡。”
“又没有老虎豹子,你何消守着我们。”
“这么深的山,肯定有野兽。”
“天天放炮炸石头,野兽早吓跑了,最多会来一条豺狗或一只野猫,我们人多,它不敢挨近。”
“那也得有人值班。”
“怕什么,半夜里我们还敢到小河里去摸鱼呢。”
“不行,一定要值班。”
“那我跟你一起值。”
“伊眉,快睡去,我是伙食老总,你是炊事员,你得听我的。”
“工地上的事我听你的,但这山上的事你得听我的。”
“这里是工地,不是山上?”
伊眉不情愿地钻进蚊帐。
阿祥坐在火塘边……
鸡叫了,都朗觉得再守下去也没趣。垂头丧气地回寨了。
六
为了方便工地的生活,修路队分来一艘小汽艇。芭蕉寨的人们只晓得有汽车,从来没听说过还有汽船。人们团团围住它瞧。小汽艇还没有木船大,却能拉十多个人。人们不明白:它没有桨,没有风篷,为什么还能跑那么快?伊眉要阿祥把汽艇翻过来让她瞧瞧,船底上到底有什么?阿祥把小汽艇尾部推到浅滩上,指着装在船尾的螺旋桨和柴油机给她讲了原理。她要他教她开。她呢,也教他划竹排,阿祥高兴地答应了。
这天,伊眉叫着阿祥,驾着汽艇朝下游开去,准备摘芭蕉花和仙人掌来做菜,汽艇驶过两道河弯,前面出现一张木船,原来是都朗他们,他们要到下游麻咪寨拉谷子。伙子们望着愈来愈近的小汽艇,看呆了。伊眉穿着水红的确凉衬衣和黑筒裙,把两辫头发盘在顶上,坐在船尾驾驶着船。蓝天倒映在河里,显得那样深,那样蓝,汽艇就像在天上飞。水中,云那么白,仿佛一朵一朵地托住了汽艇。水里一个伊眉,水上一个伊眉,两个伊眉就像两只红翅膀鸟在比翼双飞!
“嗬,好神气!”都扑叫道:“都朗,快瞧!”
都朗没听见一样,抓起帆绳就要升帆。
都扑转身按住他的手:“船已经够快了,升帆危险!”“你甘心落在那嘭嘭船(他这样叫它)屁股后头?让人家笑话我们?”
“落后就落后,人家是机器船,有什么办法!”
都朗甩开都扑的手:“机器船又怎么了,我今天就是要跟它比一比。大家拿好篙,过急湾时掌稳舵。”说罢,升起帆,坐到船尾掌桨。船顺水飞快滑去。
伊眉想加大油门超木船,却被阿祥制止了,汽艇和木船的距离拉长了。
都朗得意地笑了。
木船驶到急湾头,风帆像一只巨大的老鹰,叼住船身朝石岸冲去。都朗使力扳桨,船身一歪,哗地涌进了一些水,仍向岸边冲。当离岸几尺远,四支篙一齐撑到石岸上,船不情愿地扭了一下身,停了。四支篙紧接着一偏,把船往下游撑。风撞在石弯头,猛转过身,继续把船推向下游。
当都朗正洋洋得意时,小汽艇钻出河湾,伊眉加大油门,汽艇嘭嘭嘭嘭吼叫着,扬起头,向木船追来。
小汽艇的嘭嘭声愈来愈近,最后从木船旁穿过,掀起一尺多高的水波,木船被颠簸得摇摇晃晃。船尾的都朗双手握紧桨,想稳住船,但激烈簸起的船尾使桨难够着水,船迟迟稳不下来,像一个风中的吊篼。汽艇骄傲地吼叫着冲上前去了,都朗怒视着它,它屁股喷出的油烟呛得他们想呕,搅起的水链银花花的,刺得他眯起眼,两条浓眉连成一条。“呸!”他朝它吐了一口痰,由于太使力,一个踉跄,桨掉进了河里。
小汽艇拉着芭蕉花和仙人掌返回时,木船拉着谷子,艰难地靠边逆流行驶着。都朗掌篙,四个伙子背着纤,腰弓得低低的,一步一步拖着船走。他们喘着粗气,衣裳被汗浸得湿淋淋的,一串串大汗珠从两颊上撒落在发烫的乱石滩上,瞬间蒸腾成热气。伊眉把船驶靠岸,拿出一团熟芭蕉给小伙子们,把最大的一对丢给船上的都朗。
“都朗,卸下几袋谷子给我们拉吧。”
“不必啦,我们就喜欢慢慢划,日头落了有月亮。”
“都朗,我们买台机器来装在船上吧,阿祥会帮助我们安装。”
“我们可不会挣钱,拿什么去买?”
“卖谷子嘛,每家凑一些不就解决了,像以前凑钱买水泥修大沟一样。”
都朗的右嘴角往上轻轻一抽,闪露出一丝冷笑。
七
夜。下弦月笑咪咪地挂在天上,微弱的光撒在河面上,河谷变得朦朦胧胧,像蒙着一层纱。没有风,星星镶在河底,一动不动;凤凰树的影子娇滴滴地伸展在水面上,一摇不摇。这正是捕鱼的好时节,修路队的小伙子们学着芭蕉寨人,在沙滩上起搭起了圆锥形的小草棚,彻夜在河边守鱼。他们把山草扎成捆,泡在浅水里,用石头压住梢,等鱼来产卵。他们把钓鱼线放得长长的,一头拴在鱼桩上,一头甩进河心里。
阿祥和伊眉在浅水里压了十多把草,在河里放了十几扣鱼钩。午夜时候,草把旁发出搅水声,阿祥提着伊眉拿来的网,轻手轻脚走到草把旁,展开网撒下去。接连撒了几网都没撒到。拉起鱼钩,只钩着两条小黄鱼。阿祥问伊眉,伊眉也说不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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