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水从这里流过
作者:艾扎[哈尼族]
看着伊眉老跟在阿祥屁股后头撒鱼,而且老是撒不着,都朗又好气又得意。他在河这边烧旺篝火烤起鱼,让谗人的香味飘满两岸。他想:河那边是一伙不会捕鱼的笨蛋,姑娘们要想吃鱼,必定会过来靠拢我的。
阿祥和伊眉隔河瞧着都朗撒鱼,一撒就中,有时一网就得好几条,有的比手臂还粗。都朗收鱼钩,钩上挂满了鱼。伊眉心里很着急,提着网撒了一晚上,只得一条没产完卵的母鲤鱼,阿祥提起它,要放回水里,伊眉拦住他:
“好不容易才撒得这条鱼,为哪样又要放了?”
“今年吃了这条母鱼,明年河里就要少几千条鱼,这样下去,红河里的鱼会一年比一年少。”
“傣族男人们撒得的也多数是母鱼,他们可不管这些。”
“应该制止他们捕产卵的母鱼。”
果然,阿祥和伊眉发动汽艇,开了过来。
都朗把他们招呼到篝火旁坐下。火边烧着一串鱼,鱼被破了肚,扒出的肚杂在沙地上积得一小堆。
都朗从鱼棚里提出一瓶酒,咬开盖子,抹抹瓶口递给阿祥:“来一口,哪天,我们好好喝一台!”
阿祥立瓶喝了一口。
都朗从木棍上撕下两个烤鱼,给阿祥一个,伊眉一个,
嚼着鱼,阿祥道:“嗬,好香!”
都朗满脸光彩:“我们这地方,其他不敢吹,鱼嘛,一辈子都吃不完!”
“都朗,”伊眉道,“芭蕉寨的伙子,捕鱼数你最行,但你不应该捕产卵的母鱼。”
“哈哈哈……多稀奇,捕鱼还分公母,难道母鱼吃不得?”
“今年吃一条产卵鱼,明年就少了几千条。老人们说,以前在河里搭张鱼床,一天就絷得一背,现在呢,就这么几小个,河鱼比以前少多罗,你不捕母鱼不行吗?”
“行啊,母鱼产卵的时候,公鱼就在它身边扇尾巴哩。”
“为什么?”阿祥问。
“母鱼摆出的籽是一团一团的,公鱼揽动水,才能把鱼籽扇开到草把上。”
“一撒下网,母鱼吓跑了,怎么产卵?”
“等它摆完籽再撒唦,那时它累得翻肚睡在水面上。公鱼守在它身边,动也不动,一网整下去,准中。”
“都朗,你真是捕鱼的大师傅。”阿祥请求道,“能教我们吗?”
“这……可以可以,河里的鱼又不是哪家的,谁都可以捕嘛。”
他嘴这样说,心里却巴不得:鱼啊,你们现在可不能来,这里有外人,不能让他学会拿你们,不能让他们什么都超过我们,让姑娘都去佩服他们。
“都朗,我们接连撒了三晚上鱼,只撒得两条,这是因为什么?”阿祥诚挚地问。
“这不好说,关键是撒网的时候要……要撒得圆,出手要快,如果鱼头朝上,网就要……唉,说是说不清的,要看是哪种鱼,不能一概用一种方法撒,现在鱼又不来,不然我教你们撒。”
“那鱼钩呢,为什么你放的钩得着,我们放的,三晚上只钩着两条鱼。”
都朗心里很得意:哼:谁叫你们把线放那么长,让鱼钩漂到河心,晚上鱼可不喜欢在深水里。谁叫你们还照老一套,用蛐蟮和蚂蚱作饵,得像我这样,用发臭的雀肉,这样,鱼在两丈远也会找着肉味来,但这是秘密。本来嘛,红河这么大,河鱼这么多,作为朋友,告诉你是应该的,可是,谁叫你要引诱我们的姑娘呢,晚上用电影、算盘和录音机引诱,白天还教伊眉开嘭嘭船来冲我们的木船。你这算和我们真心做朋友?你不真心,我也假意。
“都朗,”阿祥往火塘里加着柴说,“我们在这里等等着,鱼来时,你教我们撒网吧。”
“要得。不过,你们刚才开船过来,那嘭嘭响的马达声一定把鱼吓跑了,可能要下半夜才敢来罗。”
阿祥要说什么,伊眉抢先道:“我想不会,这些天工地上天天放炮,碎石飞了多少在河里,可你还是捕得这么多!”
“嗯,那……等等瞧吧。”
都朗一副窘态。
“噼啪”一声,鱼来了,伊眉马上拉起都朗走到浅水边。虽然夜色黯淡,但听鱼搅水的声音,都朗知道这是一条酥鳞鱼。这种鱼搅水不同鲤鱼、棉鱼,也不同汤鱼和蒙链鱼,它的尾巴不露出水面,摆动得很轻,一般人很难发现它。不过每轻轻摆动一阵,它就要重重地甩一下尾,弄得水面上溅起水花。奇怪的是,这种鱼和其他鱼相反,一听撒网,不是往前冲,而是往后退缩。撒其他鱼要有一定的提前量,撒酥鳞鱼却必须有一定的退后量,让网的上口对准鱼的背脊正中。阿祥和伊眉看不出鱼的准确位置,问都朗,都朗道:“月光太暗了,我也看不清,只有随便撒一网碰碰运气了。”说着,他从微动的水波中分辨出鱼的头尾,暗暗瞅准下网位置,飞快撒出网。噼噼啪啪,鱼被网住,都朗把网收拢,连网带鱼抱上岸。
伊眉说:“都朗,你肯定看得出鱼的位置。”
“我这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都朗真正的回答在心里:在这芭蕉寨,谁有本事,你晓得就好!
阿祥把伊眉送回寨子,回到河边,都朗硬把刚才到手的鱼丢在汽艇上送给他。
一条鱼算得了什么呢,想起伊眉刚才那钦佩的眼光,他的心里甜得很哩!
八
修路队没菜吃了,伊眉领着阿祥开着汽艇顺河而下,来到离工地十里远的大沙坝。这里长着很多木瓜,他们准备摘去做菜。
这片躲在河谷里的盆地,此时显得格外空旷,红河流到这里,伸了个懒腰,把两岸的大山挤退得远远的。雄伟的大山没发脾气,为迎接美丽的红河姑娘,它把一床巨大的绿毯从自己脚下铺展开来,红河在这床巨大的毯子里舒展开疲倦的身子,睡着了。初夏的阳光给这片覆满绿草的沙地镀上一层明亮的色彩。几头黄牛埋头在地上啃着草,显得有些孤单。四周一片寂静,听得见附近那条大牯牛啃草的叱叱声。阿祥觉得脚下软和和地,回头瞧,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被踩倒的小草挤出了鲜绿的汁液,它们不屈地一点一点伸直腰。他勾腰从脚印里抠起一把土,土是灰黑的,湿润润的,一捏就成团,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伊眉,这片地是芭蕉寨的吗?”
“谁的也不是,谁要就是谁的。”
“那队里为什么不来耕种?”
“谁愿意跑这么远来栽地,寨子边的马龙河岸,比这好的空地多的是。”
“这些地要是在我们家乡,简直不得了!”
地上的低凹处长着大蓬大蓬的芭蕉,木瓜、橄榄、剑麻。
“伊眉,这些芭蕉归谁,瞧,有的已经黄了,怎么还不收?”
伊眉在垂得很低的一串上摘下两个熟的,递一个给阿祥:“这是野的,哪个要吃就摘。除了放牛娃,谁也不会来这里。”
“橄榄,不要踩着!”
伊眉故意在掉满橄榄的地上跳了几跳, 地笑了:“谁要嘛!结在树上的还没人摘呢。”
“那么,木瓜也是谁要谁摘?”
“当然。”
“伊眉,你们来这里干多好,你瞧,靠河的那些地方挖塘养鱼,这些地方栽香蕉和果树,四周栽剑麻围起来,坡上放牛,可以养几百几千头哩!”
伊眉笑了:“哪来那么多的钱?”
“钱?钱……哎,对了,下个月工地上要彻挡墙和排水洞了,要好多石灰哩,准备到内地去拉,要不,你们约起来烧石灰,白岩箐爆出来的石灰石太好了!”
“唉呀,我们没烧过,你能教教吗?”
“这倒不难,主要是烧柴,需要很多很多哩。”
“细柴山上多的是,我们包砍够。”
“那好。等烧出石灰,先拿收入的钱去买台手扶拖拉机来翻地,种下香蕉、果树,养起鱼。干几年钱多了,再养牛、种橡胶。”
“养鱼得有水,香蕉果树也要浇水,怎么办?”
“红河就在脚下,还用愁?”
“地高水低,难道水能爬上坡?”
“能。这片沙坝地势不高,地里挖些蓄水池,用抽水机把水抽上来。”
伊眉激动地望着红河,眼里射出异样的光。
阿祥望着对岸:“这样干几年,将来富裕了,就去买汽车和拖拉机,把化肥农药拉进来,把橡胶、牛、鲜鱼、香蕉、荔枝和芒果拉出去,到那时,这里就成了农场罗!”
“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一定会!”
伊眉站住了,大沙坝突然在她脚下放射出迷人的光彩:满山的牛群像河里的石头一样多;果园里荔枝芒果挂满枝头;蕉林里一串串香蕉堆成山;一塘又一塘的鱼儿跳去跳来……
阿祥走上前去了,她望着他的背景,心里充满感慨:这个阿祥真不简单,他想得多好!想得多远!我哪天能像他一样!如果他能和我们长期在一起,那多好!他……
“阿祥,”她追上他,“我们一起来干,你文化高,办法多,你来当领导,我们一定干得起来!”
阿祥转过身,面对她那双正凝望着自己的水灵灵的眼里流露出的渴望、期待。这双眼睛一下镶进了他心底,心里感到甜润润地。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心原来有些枯干,它似乎一直在盼着什么,等着什么。哦,不正是盼着这两汪清泉的浇注吗?这双温和的眼睛告诉了他,她的心跟他多么接近!他不知不觉两步走到她面前,感觉已经向她伸出双臂,但突然觉得她眼里闪出几丝诧异的光,赶紧把双手缩到身前,右手搓揉着左手指,窘迫地:“我……你……”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急忙把眼光从她眼上移开。
伊眉以为是自己的话使阿祥为难,忙低头:“阿祥,我一时糊涂,为难你了。比起你放电影的工作,这里太苦了,前几年就连知识青年也不愿来,这种地方怎能与你们内地比,刚才我是乱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阿祥遽然抬头:“不,伊眉,这里很富有,它会超过内地的。我喜欢这里,你们真要我参加的话,等完成修路任务后,我一定留下来!”
“那你不参加工作了!”
“我是民工。”
“你明明是放电影的嘛!”
“在家时到大队学过,前一个工地上,公路电影队的欧师傅回老家了,队上暂时抽我放着。”
“那你当真愿意留下来?”
“当真。”
“说话算数。”
“天翻地翻我不翻!”他抬起手,伸出小手指:“来,勾。”
“这叫什么?”
“按照我们的规矩,勾过手,就不能翻悔了。”
“不,我不勾。”
“为什么?”
“勾手谁也见不着,将来你翻悔谁做证?”
“那你说怎么办?”
“用针刺一样东西在手上。”他把刺着花的左手伸到他面前:“瞧,像这样。”
“刺就刺,刺什么?”
“随便,只要是你心里喜欢的。”
“那就刺你。哦不,”阿祥的脸窘得发红,急忙改口,“我是说,刺你……刺你……刺你头帕上的这朵花!”
“好,那按照我们的规矩,五月端五那天,我一定把头帕花刺在你手上!”
“就这样定了,来,勾手。”
“勾就勾!”
两只手连在了一起。阿祥要抽回手,被伊眉紧紧勾住不放。
“你阿爸阿妈会同意你留在这里?”
阿祥突然低下头:“他们……都不在了,那年我们家乡地震,死了很多人。”
“阿祥……”她鼻子一酸,放了他的手,眼里一下滚出泪来。
“瞧你,我不留,你要气,我说留,你又要哭。”他掏出手帕,“给你,揩揩脸。”
伊眉接过手帕,要揩,淡蓝色的手帕一角,“红河”二字吸引了她,她把它抖开,手帕上有几只展翅飞翔的鸟,鸟下面是一条河,河心漂着几条帆船,她指望它:
“这是我们这条河?”
“嗯。”
“那么好多人都晓得有条红河罗。”
“当然。哎,你快揩揩眼泪啊。”
伊眉用手指头抹去泪,双手心爱地抚弄着手帕波浪形的边。
阿祥突然想:应该把这块手帕送给她,瞧她对它爱成这样。送她吧,将就表表我的心意,干脆,对她说说我的心里话。“伊眉,你……留着用吧,我……”突然,他面前出现了一双眼睛,那是都朗的!他最近听说,他和伊眉的关系一直不错,都朗很喜欢她。阿祥犹豫了:“说,还是不要说?说吧,这是最好的机会。不能说啊!难道你就能无视都朗的……”
“给我啦?”
她的话打断了他的心里,他“嗯”地一声又点了点头。
“好!”
她小小心心地把手帕装进了衣裳口袋里。
驾着汽艇返回时,伊眉又唱起“红河水哟浪打浪”。当唱到“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红河鱼米乡”时,突然停了。
“怎么停了,快唱呀!”阿祥催她。
“我们这里真落后,不要说比天上,比人家内地也差多了。”
她突然把油门加到最大,汽艇昂起头,箭一般地逆流而上,在蓝色的水面上拉起一股耀眼的白链……
九
听说等公路挖通后,阿祥要留下来和傣族青年们一道去大沙坝养鱼栽香蕉,人们都不大相信。到见着阿祥领着青年们在河边挖窑,说要用石灰钱去买拖拉机和抽水机,人们这才相信,阿祥是真想干一番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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