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荆风
这几天正在看陆文夫新近出版的散文百篇,很喜欢。他那些怀人感事的作品也如其人一样,素朴、诚挚、有艺术功力;我正为他又出了本新书而高兴时,却没想到会传来他于7月9日去世的讯息,令我深为愕然、悲痛;虽然去年春节他在来信中也曾经告诉过我“身体状况不好,肺气肿日益加重,行走都有困难。平时足不出户,什么会议都不参加,除掉编一本《苏州杂志》之外,也就万事不管了。我今年七十有六,也该休息了。所幸是坐着不动倒不喘息,还能看书打字,最近在整理旧作,做一些结束工作……”
但我想既然还能编杂志、看书、整理旧作,病情可能不会太重,也就没有过分为他担心。如今一年半过去,他终于走了,想到他是一边气喘一边编着刊物、书稿走的,那是何等艰难,我更是难过;以他的乐观、澹泊、与世无争,本可长寿,但天不假年。真是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苏州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一向是江南才子的聚散地;陆文夫虽然原籍泰兴,但他十几岁就移居苏州,以后就长久工作在这里,别人只能远远称羡的“姑苏城外寒山寺”,他可是能早晚信步于其间,身心也早就融入了苏州文化中,成了现当代作家中的佼佼者。他下笔稳健,每一篇作品都写得厚重,精巧,生动;因此,他的《小巷深处》、《二遇周泰》、《小贩世家》等中短篇和大量的散文随笔,都深为读者喜欢,特别是他的《美食家》发表后,更是享誉中外,也给他赢得了“美食家”的美称。
中国的作家多难、清寒,特别是我们这一代人更是饱经灾难,正如陆文夫所自述“20多年间,两次批判,三次下放,做了七年半的车工和保全工,举家去农村落户九年。”但在晚年却能与美食有缘,这应该说是多年不幸后的大幸!这也使我想起了和他的交往中,与他的“美食家”风采有关的一些事。
1990年11月,我和一批作家(陆文夫、王蒙、高晓声、李国文、鲁彦周、赵长天……)参加了上海文艺出版社在上海青浦淀山湖举行的、为期4天的长篇小说座谈会。陆文夫听说我虽然多次来往于京沪道上,却没有就近去过苏州,会后就约我去苏州做客;我才得以游览网师园、留园、寒山寺,细细领略了苏州精巧的街巷和古典园林……
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多数作家的居住条件都还不宽裕,他却在一条临河的僻静胡同里有着与当地党政领导人一样待遇的一栋两层小楼,安静、宽敞、舒适。我才明白,为什么他有条件去南京、北京,却不愿移居,但更吸引他的不完全是住,还有吃。我到达苏州的第二天,他和夫人、女儿陆绮在当地著名菜馆“得月楼”宴请我。听说是陆文夫宴客,饭馆里也就精心地推出了他们的名菜,除了陈年白塔牌绍兴酒和4个冷盘外,有干煸鱼中段、淡煮虾仁、蟹肉炒青菜、烩冬笋、江南味火锅、苏州烧卖,都是苏州吃食中的上品。
进餐时,掌锅的大师傅还特意从厨房里出来问,今天的菜怎么样?合不合口味?还要添加什么?接着是饭馆经理来问,食品公司经理打电话来问……
陆文夫只是微微笑着:今天来的是云南客人,得问他。
我真心地说,好,好!
但胖胖的大师傅还是执拗地望着陆文夫,非要他再说几句。听他也说了满意,才放心地回厨房去了。
我笑着对他说,今天这顿饭已不是单纯的品味几个好菜,而是品味了你这个“美食家”的魅力。他仍然是微微笑着。
听人说,在苏州,哪家饭馆能请到陆文夫去坐坐,就会名声大振。但他却很少去光顾。
其实,陆文夫能如此具有盛名,并不仅仅是会吃,这世上会吃的人还少吗?而是他作为作家对生活的观察能力,能于细微处见精神,那些生活中与美食有关的人事,被他写进小说,也就那样有趣、动人、深刻,并有他的特色,从而使是否美食家的人都为之佩服。他是一位能发现存在之美的作家!
陆文夫对苏州极为熟悉,也极有感情,正如他深情地叙说:“我也曾到过许多地方,可是梦中的天地却往往是苏州的小巷。”用这种深厚的感情来关注、观察苏州,描写苏州,必然真实、细腻,所以他的那些中短篇小说都写得极有苏州情调,既为苏州人认可,也引起外地人的浓厚兴趣,形成了他独有的风格。如果讲文学的地域性,他就是具有浓郁苏州地域特色的作家。
陆文夫不仅小说写得好,散文也好。他写散文不是如某些人恃才傲众信手涂抹,仍然是一片深情关注他要写的人事,并用心结构,他10年前(1995年3月29日)写年轻的苏昆演员王芳的《后有来者》,就是充满关怀之情,令我这昆曲爱好者长长为之感动,也为王芳有这样一个长者远远呵护而庆幸(如今王芳已是很有名气,艺术上也很成熟了)!
陆文夫的朴实文风,也时时体现在他平日的为人处事中,对识与不识者都是一片真诚:前几年楚雄几个朋友去上海出差,一个年轻作家突然想就近去苏州看望陆文夫,但又担心素未谋面,会在这名人前吃闭门羹,打电话回昆明来,请我与陆文夫说一说,我打电话给陆文夫,他答应了,还谦逊地说了句:“只怕我招待不周。”但不知什么原因,楚雄这几个人又临时变了卦,没有去苏州,也没有告诉我,过了好久,陆文夫却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你介绍的楚雄那个朋友,没有来呀!”
我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如此失礼,但也深为陆文夫的厚道,不负朋友所托的古风而感动。
如今陆文夫走了,他虽然走得坦然,但朋友们却悲痛难止,也令我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许多往事,上世纪80年代初,他与作家张弦来昆明,我约他们吃午餐,那天我们边吃边聊,谈文学、谈往事,从中午到下午6时,喝完了8瓶啤酒,才尽兴散去,那真是愉快的聚会。这当然要有时间,有闲情,特别要身体好;后来随着逐步进入晚年,这些中年人才具有的条件似乎在悄悄消失,张弦十几年前就先走了,如今陆文夫又走了,怎不令人黯然!
陆文夫会走向哪里呢?我似乎看见在那苏州的深邃小巷里,他还在如他所说“沿着高高的围墙往前走,踏着细碎的石子往前走,扶着牌坊的石柱往前走,去寻找艺术的世界,去踏勘生活的矿藏,去倾听历史的回响……”
不倦地走在他喜欢的苏州小巷里的陆文夫,他还在追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