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成了泡影。于是“尽力于辞章”,发泄满腔的愤怒,写下了《兰》这样的千古名篇。“谁识京华倦客”,说明词人虽然早已厌倦羁旅生活的无聊,但被生活所迫,仍不得不继续作客京华,一可悲;“京华倦客”为人送行,深入一层,愈加刺激了自己的“故国”(故乡)之思,二可悲;“谁识”二字,慨叹自己的沦落,才华无人能识,三可悲。在这里,作者并没有正面抨击社会,但社会的黑暗,却令人感到窒息。“谁识京华倦客”,这无声的悲吟与控诉,是对当时朝廷腐败的批判。北宋后期,社会“积弱积贫”,内外交困,正是兴起改革以挽危图强的用人之秋,但权贵却堵塞贤路,摧残人材,致使大量有理想有才华的知识分子蹭蹬仕途,怀才不遇。如《兰》之类的羁旅行役词,正是从另一侧面来反映社会,写出了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特殊心理。
在艺术上,《兰》词非常出色,风格含蓄蕴藉,委婉曲折,但它又是“于软媚中有气魄”,气势浑成,扣人心弦。全词分为三叠:
第一叠借柳抒怀,倾泻了久困京师的寂寞,孤独与苦闷。“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随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随堤,点明送别地点。隋炀帝时开通济渠,自洛阳至淮水沿渠筑堤栽柳。词中“隋堤”,指的是汴京郊外一段,是京师的水上门户。与唐人灞陵折柳送行一样,北宋士人也常在“随堤”折柳送别。柳丝弄碧,点明送别的时间是春天,结合第二叠中“梨花榆火催寒食”句,大概是在梨花烂漫,榆火新传的寒食节前后。“柳阴直”,画出了随堤上的两行垂柳,笔直地仲向无际的天边。这就从横向的空间上给人以无限深远的旷漠的感觉。孤独游子,知向谁边?一个“直”字,感情尽出。柳丝弄碧,形容春天的可爱;拂水飘绵,简直把柳树写活了,柳枝婀娜,牵系人心。但就在这姹紫嫣红、烟姻波荡漾的美好背景里,游子却无心眷恋。眼前景色虽好,怎奈不是家乡,徒增离别痛苦而已!这才引起了下面“登临望故国”的举动,因送客而联系到自己的命运。送与被送,共鸣互应。“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这是从纵向的时间上来展开的。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扬柳》:“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折柳之际,仍存“迎归”的希望。但到周邦彦时,严酷的现实碾碎了一切微茫的希望,“年去岁来”,说明千百年来无不如此,历史上折柳的悲剧无法计数,怎样才能贴切而准确地形容这个“模糊”的数字?作者并不明言,而是用“应折柔条过千尺”句,既形象又含蓄地道破了历史长期积淀的人类共同心理。
第二叠是承上启下的过片。由眼前的触景生情,自然倒叙,引起往日离别的回忆,而由“闲寻旧踪迹”一句领起。这是在绵密的章法结构中形成了一个波澜跌宕,显得既严整又活泼。“闲寻”二字,看似漫不经心,实是惨淡经营之后而趋于平淡的结晶,蕴含了丰富的内容,说明其中埋藏了一种不是理智所能完全控制的潜意识。几次三番,日积月累,离愁别绪已深埋心底,成为一股强烈的感情洪流,一触即发,倾泻而出,但是眼前的歌筵离席,急管衰弦,却惊醒了“闲寻”迷梦,迫使人们回到了现实。“又酒趁衰弦”,一个“又”字,有关合古今,时异情同之妙,忆旧之行,现实之真,交互迭现,彼此相应,有效地加重了感情浓度。以下“愁一箭风快”四句,构思更是新颖奇特,以感情的发展为线索,任凭意识奔流,由当前境,转入了对于将来的想象。周济《宋四家词选》眉批:“一个‘愁’字,代行者设想。”幻想的出现,常是真情思念的结果,不是平生知己,不能至此境界。当时的行者是从汴京由水路南行,所以说是“望人在天北。”在这里,词人不仅由现在想到了过去,而且由过去想到了未来;不仅在当前景中活动,而且把自己无形的神经触角伸向了视觉不及的遥远地方。这就进一步打破了时、空的限制,把词人的生命活力加以无限延伸,因而取得了惊人的艺术效果。
“凄恻”以下是第三叠。上面二叠主要是当筵时的触景生发,到这里才正式转入别后抒情,正面补足离愁别恨。第二叠的末句是“望人在天北”,这是虚拟设想中的行者“回头”,望见前来送行的“京华倦客”刹那间已远留在“天北”,重点已暗转到送者身上。第三叠即承此而来,顺水推舟,自然过渡到送者的千愁万绪。这是代送者没想,又从太虚幻境中跌落到现实尘世中来。“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真正告别的时候已经降临,送者有意,流水无情,望着友人渐去渐远,消失在暝暝暮色之中,词人的心潮,也随着水流千回万转,回环激荡。知已远去,无人再识“京华倦客”,巨大的痛苦吞啮着心田。眼前唯有寂然不动的渡口戍堡,年复—年地作为离人的见证。想着望着,望着想着,如醉如痴,似梦似幻,无限的怅惘猛然袭上心头。“斜阳冉冉春无极”,这是作品中的神来之笔——饲眼,它的意境是多么深邃!潭献《谭评词辩》评此七字:“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春天无限,留光妩媚,莺声燕语,草绿花香,该是多么令人留恋!但如李商隐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冉冉西斜的夕阳,已经悄悄展开了昏暝的夜幕,吞下了无限美好的春光,这无异是一曲令人心酸的骊歌低唱!在这里,美好的事物愈加勾引起了作者的缕缕愁思。即使是往日的欢乐,也难以弥补这一心灵的创痛,“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月榭歌台,露笛幽怨,又使人想起唐诗名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离别之后,无处不愁。但作为一个有理想的词人,总是要活下去,无论处在怎样的困境中,也要把人类的生命力加以延伸与展现。现实的压迫无法逃避,也就只能在精神世界中寻找安慰。这又从实到虚,重新回到主观幻境中讨生活,而“梦”就是作者反抗现实压迫的一种特殊武器。“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这是总收全词的结语,调子是多么率真,凄婉而深沉。但现实终是现实,它无情地撕毁了一切温情脉脉的幕纱,现出了鲜血淋漓的真象。连主观的梦也不得安宁,生活中容纳不下的苦痛,又继续侵蚀到梦境中来。人们常说,“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至少梦中该是个快乐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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