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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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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 这首《太常引》,孤独仍是一样的深。夜幕降临,苍茫之中,哪怕风吹花铃,也使词人心惊,“不堪听”。然而悲剧已经开场了,泉声、雨声接踵而来,不放过词人,把他笼罩着,要他永远处于惊怕中。他无聊的(也就是前面说的“不知何事”的)心绪,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因为他太超前了,秉天命的先驱总是寂寞的,谁能像他一样从繁华中发现大厦已朽的消息呢?他只好寄望于梦了。其实他也明知梦中不能得到些什么,“梦也不分明”;但还是哀求:不要“催教梦醒”啊! 这些令人泣下的文字,出自这个承平少年之口,确实太独特了!纳兰性德喜欢写梦,除上两首外,还有“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无人知”(《江城子》)、“索向绿窗寻梦,寄余生”(《南歌子》)、“好梦别催醒,由他好处行”(《菩萨蛮》)、“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沁园春》)、“一春幽梦有无间”(《浣溪沙》)、“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蝶恋花》)等等,也都是凄婉而别有深意的。但他非常清醒地知道,大厦之倾,梦也帮不了忙了,梦也解答不了什么了,甚至梦也做不成了!这就是他比其他写愁绪者深刻之处。而他深知梦之无力,却仍求一梦,这里面蕴藏的巨大酸楚悲痛,更体现出面对黑暗命运的万般无奈。鲁迅说:“人最悲哀的是梦醒后无路可走”。纳兰的求梦,又何尝不是人生的大悲哀! 本文开头提到,文学是经历的反映这一理论在纳兰身上似乎不灵了。现在我们明白:世间上有一些天才,关注的不是实在经历的表面事实,他们是对整个时代精神进行把握,其敏感的心能领受到隐藏于事实背后的一些终极真相,然后把感受渲染成篇;而后人往往要经过社会历史的数番沧桑,回过头去,才能领悟他们所要说的。纳兰性德就是这样一个天才。 纳兰的一本词集叫《饮水词》,典出《五灯会元》:“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对纳兰作品确实是名实相符的恰当比喻。他用心感受无形如水的世运之冷暖,形诸文字,于是作品往往揭示了人的命运,而不拘于一时一事、一朝一代,也即我前面说的,是对整个生、整个世的空幻。就像《红楼梦》,为封建制度唱的挽歌,是通过“色空”之感来达致的。 这样说并非全凭个人猜度。严绳孙说,有一次他和纳兰相聚,“坐无余人,相与叙平生聚散,究人事之始终,语有所及,怆然伤怀。久之别去,又送我于路,亦终无复语。然观其意,若有所不释者。”这种令纳兰不释、沉吟的情怀,缘起于人生聚与散、始与终这些形而上的问题,因此,纳兰的作品往往通过凄凉的情景,影射人生的格局,暗示、烘托着人类一些永恒的境地:尴尬、荒诞、流逝、无奈,等等。这来自词人对时代的感觉,在作品中又上升到一个哲学的高度(尽管他本人不一定有意识这么做)。下面试以几个句子和一首词作说明。 句子之一是《金缕曲.西溟言别赋此赠之》的结句:“身世恨,共谁语”。如前所述,纳兰至富至贵,身世恨从何而来?难道真是指自己先人部族被灭?当然不是,他指的是人在天地间那种飘零无依、孤独渺小和面对世事变幻、时光流逝的无奈(该词前面写道:“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而这种恨,又无人可语,使“人”的悲剧色彩更浓! 另一句子是《浣溪沙》中的“我是人间惆怅客”。这更不用什么解释了,他揭示的是人无法把握自己命运,仿如寄人篱下的过客一样。他本人不是很有才华吗?家庭不是有权有势吗?然而他仍认为自己是“人间惆怅客”,荣华富贵、才华权势,都不能换来做主人的地位,可见这是一种超越式的、形而上的惆怅,是对人命运的关注、怜惜。 还有“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金缕曲.赠梁汾》),指证着人生的偶然、繁华的无据。“一宵冷雨葬名花”(《山花子》),美好事物终被摧残,愈美好则结局愈令人不忍卒睹,这景象活脱脱是人类一种命运的写照。纳兰词中诸如此类的句子,不胜枚举。 要专门举的一首词是《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之所以特别提出这首词,是为了说明,纳兰作品中的爱情篇章,不能仅单纯从情的角度去看,以至用爱情挫折来总括他的悲凄哀婉。该词乍看是写爱侣离别后,孤独者睹物思情,回忆起往日寻常小事的黯然心境。然而我们细细品读,却感受到一种超乎情事之上的意绪,很容易联想到,我们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子呢:快乐注定是留不住的,美好的东西不会因人的主观愿望而永存,永恒的只是不停飞逝的时间,这是第一层意思;先以上片写今日之孤寂,再以下片写昨日的快乐,可见昨日的快乐须以今日的孤寂为代价,一刻迸发的幸福,往往留下一世的怅惘,这是第二层意思;快乐一经沉淀在记忆中,哪怕是极细小寻常的事物,也因了时日的间隔和内心意念的琢磨,而变得充满幸福意味,因此回忆在带给人痛苦的同时,又成为人保存美好之所在,这是第三层意思。这样一首伤情之作,内里蕴含着如此多如此深的人生体验。也许纳兰下笔时确乎要写情,但那种人生空虚的意识已渗满其心灵,使他写出来的便充满了生命的酸楚滋味!同样,纳兰很多凭吊兴亡的作品,也流动着一种历史人生的沧桑感、变幻感,并非就事论事的的伤古悲史,这一点在黄天骥那本大作中也有详论。 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谈及《红楼梦》时说:“颓运方至,变故渐多,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此论十分精辟,而移在纳兰身上也十分适合(有论者认为纳兰是宝玉的原型,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身处的繁华,远超李后主、晏小山、秦少游,而词中的忧郁凄怨又是他们所不及的,乃因他身处时代大变动之前夜(相对整个封建社会而言),“呼吸领会”到这大厦将倾所发出的悲凉之音。繁华而写寂灭,这强烈的反差叫人触目惊心,更可见封建社会无可挽回的“颓运”。纳兰实在具有先驱者的意义,长期以来,人们对此认识不足,现在该深入体会其作品的独特价值了! 结语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一段极有见地的话:“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 的确,吟咏着“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鹤冲天》)的周美成只沉醉于繁华之中,未能像纳兰性德那样从现实纷繁中脱身而出,站在一个高远的境地去观察世事,去沉思、去把握,他也就缺乏了纳兰的“高致”。而能入能出,看透变幻,这是纳兰痛苦的来源,也是他给我们留下宝贵精神遗产的原因。 经破落而言悲哀(如李煜、晏几道、秦观),令人一掬同情之泪。临末世而赋悠闲(如周邦彦),会让人对作者不齿,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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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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