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克飞：十五年大运后，无语话凄凉

据说，马连良于1951年底借道香港重返大陆时，曾在香港拜见民国时期位列“南袁北韦中乐吾”的命理大师袁树珊（北韦是韦千里、中乐吾为徐乐吾），卜问回大陆之后的前程。袁树珊只说了一句话：“你还有十五年大运。”马听后，满意而去。1966年，文革初起，他遭迫害，于年底含冤辞世——距离那次与袁树珊的会面恰恰十五年。

在一个人的“十五年大运”之后，是一个国家的十年浩劫。

又过了三十余年，我见到了他的故居——我至今庆幸于那次寻访，因为，再不去看就没有了。

那是2009年，我前往北京西长安街一带，寻找位于复兴门内大街54号的马连良故居——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处故居。

寻访时，发现正在施工，而且施工的恰恰是马连良故居所在的院子，现场已有拆除几间房子的痕迹，不过院子整体还在。

我问路边的老人，这里是否就是马连良故居，为何被拆，他说：“没错，就是马连良以前住的，为什么要拆？还有什么是不拆的？给拆了的多着呢！”

当时满心遗憾，拍了几张照片，心想若再晚来几天，便只能见到一堆废墟了吧。后来查资料，发现有新闻说这个院落确实已被拆除，但会在附近复建。看后苦笑，什么叫复建？复建的房子又真的算是故居吗？

据说，这里之所以被拆，与长安街的扩建有关。复兴门内大街54号早年的门牌是报子街76号，上世纪五十年代，长安街曾拓宽，报子街的一端被拆，另一端并入复兴门内大街。前几年，长安街又屡屡扩建，而我当日所见到的拆除痕迹，便来自马连良故居的前院——那个院子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前院的三间平房凸出，但这个凸出的前院，无疑影响了道路的扩建，于是首当其冲被拆。

据后来的寻访者说，如今西长安街一带已罕见平房，在复兴门内大街，能标志马连良故居旧址的老建筑，唯有民族宫——当年，二者相对。复建的故居也在原址附近，是一个新的四合院，仿照旧貌建成。我未曾亲眼见过，但可以想象那种“新”，夺目但失却味道。

马连良为“四大须生”之首，《苏武牧羊》、《一捧雪》和《羊角哀》都是经典之作，后世以“马派”称之。1950年，马家购下复兴门内大街54号，回国后正式搬入。

院子共分两进，有三十余间房，院内有影壁、月洞门，当年前院为马连良母亲所居，马连良则住后院。

回国后的马连良，像许多老艺术家一样，频频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积极参与各类演出，后人提及这段时光，无不以“忙并快乐着”形容。但一切都在文革时戛然而止，马连良更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文革初期时的一大标志性事件便是批判《海瑞罢官》，马连良在这部历史剧中倾洒无数心血，可谓晚年巅峰，却因此获罪。他遭抄家，造反派还在中和戏院给他单独弄了个“牛棚”，将他囚禁，屡屡批斗。让人倍感凄凉的是，中和戏院可算是马连良艺术生涯中最重要的舞台，这家戏院在大栅栏街的粮食店街上，邻近大名鼎鼎的六必居酱园。1930年，马连良组建戏班扶风社，“马派”之名亦就此叫开，而扶风社乃至马派的首演，便是在中和戏院进行。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戏院都是马连良最热衷的舞台。1949年后，这里成了北京京剧团团部所在地，马连良回国后，便在这里上班。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陪伴自己唱了三十多年戏，每一个角落都无比熟悉的戏院，竟成了自己的“监狱”。

据载，他曾与老舍、萧军、荀慧生和白芸生等一起被户外批斗，当场剃成阴阳头，墨汁淋在脑袋上，围跪在大火四周，一面灼烤，一面遭钢头皮带抽打，大家个个头破血流，老舍就是经这次侮辱后自杀身亡的。

我曾读过这样一个片段：马连良获罪落魄后，有次他排队打饭，有人在他馒头上狠狠地吐了口痰——一代艺术大师，曾经生活精致，却遭此羞辱，只能让人慨叹“斯文扫地”。

他是回族，按风俗应该土葬，可他去世后，造反派却强行将他火化。复兴门内大街54号的宅院也遭霸占，一度成了造反派的指挥部。1978年，马连良被平反，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里为政协所有，成了“京昆室”，供政协委员们在此唱戏联谊，再后来，它成了一家饭馆，直至被拆除并复建。

我也曾去探访马连良的出生地。据载，1901年，他出生在阜成门外的檀家道174号，不过我查不到这个路名，在阜成门外走上一圈，也难寻昔日痕迹。据说，当年马家在这里开了个茶馆，马连良的父亲喜欢京戏，在茶馆内设“清音桌”，不少戏迷都愿意在这里来两嗓子，马连良耳濡目染，便爱上了京戏。

而在前门大栅栏街一带，除了后来的中和戏院与马连良的艺术生涯密不可分之外，早年的广和楼戏园也堪称其福地。1909年，马连良得喜连成的社长叶喜善青睐，进入喜连成开始正式学习京剧，喜连成常在广和楼演出，马连良就在这里登上舞台。

据说广和楼曾是北京最早最有名的戏楼，与华乐楼、广德楼、第一舞台并称为京城四大戏园。后来，这里易名广和剧场。也是在这里，马连良的老生扮相开始为戏迷所熟知，他饰演的诸葛亮（《借东风》）最受热捧，此剧亦成为他的经典剧目。

开始走红的马连良，举家迁入了大耳胡同，这里在戏楼云集的大栅栏街附近，亦是京剧名角们的聚居地，马家对门就是另一位大师尚小云的家。我也曾寻访此地，当时胡同仍在，不过残旧破败，亦无任何与京剧有关的标识。

马连良在大耳胡同的居住时间不长，随即搬去了崇文区的东豆腐巷7号，1965年，此胡同改名为豆谷胡同13号。据载，这里可谓豪宅，有前院中院后院和西跨院，各院都有独立作用，如前院为客厅，中院为餐厅，西跨院是马连良夫妇住处……居住在此的马连良，在艺术上开始迈入高峰，《一捧雪》、《羊角哀》、《苏武牧羊》等都在这期间首演。可惜胡同早已被拆，变作新小区。

已无处寻觅的马连良故居并不止这一处，大名鼎鼎的状元府也已不存。状元府本位于南宽街，后易名南丰胡同。据说这里极是豪华，三进院落，带大花园。曾有人说，马连良之所以选中这个宅院，与他幼时情结有关。他幼时家贫，全家住在几间土坯房里，父亲希望他能有出息，曾说：“你要是好儿子，就长志气好好学戏。到那时候我也没别的指望，只是指望你把咱家对门儿的那所状元府买过来。”后来马连良果然如愿。据说这一带早已变成小区，我也便未前往探访。

见证他辉煌的故居都已消逝，让他受尽屈辱并撒手人寰的故地也遭拆除复建，后人如我，站在这遍布高楼的北京城内，无语话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