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
古人用“刎颈之交”、“八拜之交”来形容朋友之间亲密的程度。“刎颈之交”未免可怕,而且现代社会也用不着搞到血淋淋地割脖子以示关切的地步,“八拜之交”现在也不时兴了。作家之间的友谊呢,有那么一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可倘若真正“淡如水”,那也就等于没有这个朋友,那么,作家之间的友情,究竟应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较为妥帖呢?我当然在当代作家中有很多好朋友,根据我的经验,我的好朋友、亲密的作家朋友,见了面都是不谈文学,不谈什么创作近况或是读书心得的。跟我谈文学的只是些文学青年,跟我谈创作近况的是记者。我体验,真正的朋友,应该像一首歌的歌词中唱的那样:从来也不会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譬如,现在不管是在电视、报纸、刊物上,一出现“广东”两字,我就会想起吕雷,或是我要在广州办什么事,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人,首选也是吕雷。后者好像有一种功利主义的味道,哦,有事了才想起朋友,没事了就想不起了。其实不纯粹是那样。有次看《新闻联播》,中央某位分管意识形态的领导视察广东,我也会在电视画面中寻找有没有吕雷在会场中聆听。当然找不到,也可能他还没有忝陪末座的资格,即便有,吕雷也会像《阿甘正传》的阿甘。想到这儿,我自己不禁莞尔。还有一次电视播广州台风,暴雨如注,马路上积水没了汽车轮子,电线杆和大树都被刮倒,我也会想,吕雷现在在哪里呢?一定是躲在书房里望着窗外发呆吧。吕雷就是这样的老实人。奇怪的是,不老实的人是很喜欢老实人的,如我与吕雷的关系。
作家们见了面很热闹,那是当然的。但真正亲密的朋友未必有说不完的话,抚掌相视足矣。有说不完话的,常常会很麻烦,肯定发生了文坛纠纷或谁打开了口水仗,要你表态了。我与吕雷几乎每年都见几次面,每次都相视而笑,有一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思。我与他的交情,已有20多年了,这20多年中他发表了许多作品,我也发表了一些作品,而我们见面时却并不谈自己又有什么新作,极力推荐给对方欣赏,都好像没那回子事一样。这种友情是一种意境,达到了跨越职业行当的真正“人”的友谊。正是这一点,才被我珍惜。
我也能体会到他对我的关心,而我为了他也能舍弃珍贵的时间。一次我到香港,他在电话里郑重地告诉我一定要见一名记者。本来我的行程就排得满满的,但为了“满足”他的要求,我不得不抽出一下午与他介绍的记者聊天。后来看凤凰卫视,我才知道这名记者马鼎盛先生竟是鼎鼎大名的节目主持人。这么说来,不是我给了这位记者的面子而是马鼎盛先生给了我面子。吕雷实际上是在“挺”我,让我有机会在香港“露”个脸。我想,我在他心中,也是一个“从来也不会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朋友,他也会在报刊电视上凡出现“宁夏”或“银川”的字样时想起我来的。我们虽天各一方,远隔万里,彼此间的惦念却是无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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