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九年前曾和小岗村擦肩而过 十八九年前,上海电影制片厂当时的厂长于本正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他得到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问我有没有兴趣将它写成电影剧本。他说的这个“感天动地”的故事,就是安徽凤阳小岗村18户农民为自救, 毅然决然签下生死文书,“私分土地”的事。本正兄还说,如果我愿意接这个活儿,他可以派个编辑陪我去小岗村走一走。当时,我一点都没犹豫,甚至都没跟他谈谈“稿酬价码”,二话没说,就接下了这个“活儿”,但却没应承他去小岗村“转一转”的提议。我不去小岗村,不是不想去,而是觉得没必要花这笔钱“兴师动众”地只是“走马观花”式地去走那么一趟。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我就在安徽农村,扎扎实实生活过3年。先是以“农民”的身份,住在农民家,和农民的孩子睡一张床,吃一个锅里的饭,干了一年的农活。后来又做了山村娃娃的小学教员。那3年里,我货真价实地和农民一起挨饿,饿到直不起腰的地步。正经付出过“血”的代价,当时才十五六岁的我,狂瘦,虚弱,最后吐血。那时,我所在的生产队就酝酿过“包产到户”。在昏黄的油灯下,我屏住呼吸,跟那些大我20岁或30岁的“贫下中农”一起,窃窃地商量如何分田,如何包产。只是没有按下鲜红的手印,签一份生死文书而已。但我是明白的,在那个年月里,中国农民是怎样地在渴望着能让自己和自己的妻儿老小吃上一顿或半顿饱饭……电影剧本写出来了。据说还是上海电影制片厂有史以来写得最顺利的一个剧本。因为它只写了两稿就被“审查”通过了,随后就开拍了,拍成了电影《走出地平线》。导演就是那个厂长于本正。于厂长后来还拍了著名电影《抉择》。当时我写小岗村,确实只怀着一个动机,一种心情,那就是柏杨先生所说的“只为苍生说人话”。据说,《走出地平线》这部电影拍完后,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内部,在市里试映时,都引起过相当的“震动”。市理论界一个很重要的领导对影片也说过一些很肯定的话。市里要将它隆重推出。但后来请市外的一个什么人审看,觉得电影里有农民因为饥饿而抢粮食,因此要私分土地等这样一些过分真实的情节,便下令“不宜宣传”,为此,影片匆匆公映了很短一个时间后,便悄没声地以不了而了之了……后来到底落了一个什么结局,也没人来正式给我一个“结论”。我也没去打听。我只是觉得,如果所有这些个“据说”都是真实的,只能说明有人还不太懂得中国,更不懂得中国的农村和农民。或者说他们心里是知道中国现状的,但并不愿意让更多的国人去面对中国的现实和中国农村的现实。又过了好些年,在一个纪念小平同志的活动中,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在一个月里接连两次播放了这部电影,让我明白,人们终究不会忘记小岗,并深为之而感到欣慰。只是惋惜当初自己失去了一个去小岗村的机会。很多很多年来,我一直为自己当时的这个“一念之差”致使和小岗失之交臂,深悔不已。
怀颗朝圣的心去还一个愿 今年,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去小岗村了。组织者告诉我们,是去那儿“采风”。说心里话,这一回去,真还不是为了“采风”,只是为了“朝圣”,要去还愿。 是的,去小岗,只是怀着一颗朝圣的心,上那儿还一个愿。一起去采风的陈忠实在小岗村说过这样一句话:“小岗村18户农民在生死文书上按下那鲜红手印的一刻,是10亿中国农民挺直腰杆子的时候。”这句话说得非常到位。我们常说,人穷志不穷。可是凡是真正挨过饿的人才知道,人在饿肚子的时候,尤其是饿得非常厉害的时候,本能地是直不起腰来的。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对于整个中国来说,要有志气,要强大,首先的一招,便是先得吃饱饭。我是在农场结的婚。妻子生老大,做月子,农场没营养品补给,勉强只给了三四十个鸡蛋和两三个猪蹄。那时候,农工们一年只能吃到两三回肉(年关一回,五一节一回,八一建军节一回)。每回每人也只能分到半斤肉。最困难的时候,一年,每人只能吃到二三两油。为此,炒菜时只能用白菜叶子蘸上一点油,抹一下锅,就算是放了油了。为什么要用菜叶子蘸油?因为它不吸油,节省啊。按常理来说,农场可以制造不出精密机械,建不了高档宾馆,办不成高等教育……怎么连鸡和猪都生产不出来了呢?农场的本行就是种地养鸡养猪的嘛。难道它没地方养鸡吗?没地方养猪吗?当然不是。农场有的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空地。只是政策限制大家去饲养而已。农场每年都在种着大片的小麦,但给我们配给的口粮,百分之九十八是粗粮。我们这些知青每次回上海探亲,回农场带的最多的便是吃的东西:挂面,咸鱼,咸肉,饼干……当年我写了第一个剧本,一个电影厂的编辑远道到农场来向我组稿。我和妻子惟一能拿得出手来款待他的,就是从上海带回来一直不舍得吃的那包挂面和挂在房梁上早已发硬的那块咸肉。 出路在哪儿?生活的希望在哪儿?我们这些立志来改变农村和农场面貌的“革命青年”“热血青年”,在无数个夜深人静时,问天问地,问那初升的月亮,也问那坠坠下沉的太阳,也从本来就极其微薄的工资里省下钱来,去抱回各种经典著作来寻找答案。在油灯下,在高音喇叭声中,甚至参与那急剧的社会动荡去寻找答案。 长久地,我们都以自己能忍受贫困、节俭、饥饿、艰苦为荣……以自己不畏惧这些创伤和痛苦为荣……但面对农场成千上万亩耕地,我们却从来没有想过,人还有另一种活法吗?在那些个日日夜夜里,我们也曾试着去想过这样的招术或那样的招术,但就是没有想到在某一个夜晚,去集合18个战友,秘密地决定把土地承包到自己名下,决心让自己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并且产生那样一份勇气,在生死文书上按下鲜红的手印,保证:如果有人为此而被捕入狱,那么大家就把他的子女抚养到十八周岁,决不食言!! 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力度,何等的情义,何等的大智大勇! 是啊,必须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走向,才能谈得上如何吃饱自己的肚子,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 小岗村的农民做到了。虽然他们并不懂得什么政治经济学,更没有读过《资本论》。 真理其实就是那么的简单明了。那么的结实,而又那么的强大,强大到不可违抗的地步。什么叫“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小岗村的18户农民对这个经世名言做了最好的证明和注解。从小岗村掀起的那股农村改革风暴彻底改变了中国,并自觉不自觉地改变了当代的中国人。从理论上来说,它可能也在影响着世界的未来。 30年来,我们只是在做着由他们开头的那件事而已。 毫不夸张地说,它是当代中国一种人生信念和一种社会发展道路的发源地之一。 如果我那部电影《走出地平线》写在30年后的今天,放映在30年后的今天,它又会得到一种什么待遇呢? ……走进小岗村,使我非常意外同时又非常惊喜的是,它是那么的朴实,平凡。整个村子平静地躺在地平线上。除了有一个并不奢华夸张,甚至都略显陈旧和简陋的“大包干博物馆”外,没有一处是为宣传和夸饰而做的外包装。我们在村子里没看到任何一点虚浮的东西。不远处,是他们建起的生产食用菌的大棚,是他们建起的第一批新村的房子……田野里几乎看不到人,除了我们这一批来参观采风的人,还看不到其他来参观访问的人。后来找来一个当年18户中的一个来为我们讲讲当时的经历,已经年迈的他也讲得非常平淡。又找了一个到村子里来落户谋生的大学生讲。她也讲得非常羞涩和简略。不禁让我感觉到,小岗人只是在继续努力,努力地把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实在更自如。他们并不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什么功臣和什么典范。当时我们提出希望能到某一户农民家里去看看,和他们一起分享一下富裕后的喜悦。但因为时间已然向晚,我们只得匆匆离开了小岗…… 即使只走近它一秒钟,我在心里也已经完成了向它膜拜的过程。那样一种隆重和静默。 ……走出很远了,我又回过头看了一下小岗。这时的它已经完全淹没在一片菜花的金黄和麦田的翠绿之中了。或者应该说,它已经完全融化在大自然的金黄和翠绿中了。它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朴素和平凡。这使我想起我在访问印度时,朝拜佛教圣地瓦纳那西时的感觉。瓦纳那西,佛圣释迦牟尼在这儿的一棵菩提树下第一次向他的五大弟子讲经传道,佛教由此向全人类传播。它理所当然地是全世界佛教徒心中的圣地。这样一个圣地,除了从那棵菩提树上衍生出的一棵圣树,还在原址生长着,另外也只是在那棵树下复制了当年佛圣讲经时的一个场面,再也没有别的“繁文缛节”装饰这个圣迹。我先是愕愣过的。我想,被亿万人顶礼膜拜的圣地怎么会如此朴素平实呢?再一想,对啊,正因为它是被亿万人顶礼膜拜的圣地,所以它完全用不着那些外在的修饰。它只靠它本身的力量和亿万人追随的信念在支撑着那样一种永恒。而这正是真正有力量的表现。现在我眼前的小岗也是这样。它用它的平凡平实,告诉我们的只是这样一句话,很经典的一句话:中国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别管别人说什么,兄弟姐妹们,平静地坚定地把这场改革做下去,才是我们所有人最后的出路所在……(文艺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