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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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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遂的胳膊就像是只断了弦的弯弓;公公的另一只手却紧贴在汽水瓶上,手腕子一压一压,看了让人心酸;最用劲的是他的下巴了,就好像是那个下巴在起那个瓶盖,他的下巴紧紧地绷着,绷成一斜一斜的肉棱,肉棱子一紧一紧地脉跳着,看上去惊心动魄。她赶忙走上前去,说:“爸,我来吧,我来。” 公公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松手。公公仍在开那个瓶子。公公曾是八级钳工,他一直在开那个瓶子,大约有半分钟的时间,他终于把汽水瓶子打开了。尔后他很快地转过脸去,背对着那孩子,用含糊不清的语音说:“喝”。 刘小水默默地望着公公,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公公背过脸去的原因是怕吓着那孩子…… 这时,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兜。有一段时间,她总是不由地要摸摸衣兜,那时候,她的衣兜里时常装着一叠子公公看病的报销单据,那一叠子小纸都快在她兜里磨烂了。大约在两年的时间里,她每天下班后都要去堵通用机械厂那个大背头厂长,她站在厂大门口等过,也在厂办公室门前候过,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也到厂长家门口堵他。找得那大背头厂长一看见她就躲。有一次,天刚蒙蒙亮,她终于在厂长家门口把他堵住了。厂长刚刚起床,厂长提着裤子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厂光偏瘫十八个,家属一个个都来堵门子,还让我活不让了?!……”可还是有一叠子小纸没有给报销,那都是钱,是借的钱。 公公是病人,按说是不该让他出来的。不管怎么说,都不该让他出来做这种事,可公公是个倔人,他非要出来,她也没有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抽空给公公送趟汽水。送汽水也是为了还债,她觉得她是欠公公什么。自从有了那件事之后,她就觉得她欠了什么…… 如今,她最害怕上街。走在大街上,她会有一种老鼠的感觉。阳光很好,她却成了一只老鼠。她脑海里常常出现一双老鼠的眼睛。那是童年里的一只老鼠。那只老鼠被邻居家的孩子捉住了,尔后把它泡在油桶里,接着又点着了火,在人们的围观下,那只满身是火的老鼠往街上窜去,那时她还小,一出门就撞见了那只带火的老鼠,老鼠望了她一眼……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着了火的老鼠。街上的生活,还有那些声音那些颜色都是很烧眼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大商场了,她是不敢看,不敢看那些摆在柜台里的东西。东西真好,真艳,也真贵,她害怕那些东西。她觉得那些东西能吃人,那些东西会把人活吃了。 在骑车回去的路上,刘小水心里说,我不能再去笑了。我笑得不好,我不去笑了。这么想着,刘小水又回到了厂里,她走进车间,对正在包角儿的组长说:“吴姐,我不去了,我不想去了。你给厂里说说,换个人吧。” 组长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赶忙说:“别,你可别,千万别……” 刘小水说:“我真的不想去了。” 组长四下看了看,忙把她拽到一旁,小声说:“水,你傻呀。你知道,如今梅豆角滞销。有钱的都吃高级点心去了,没钱的连梅豆角也不吃了。听小道消息说,你别问是谁说的,厂里跟港商合资后,立马就裁人。只留一半人。厂长正在广州跟人家港商谈判呢。将来不知道会裁到谁,你想想……” 组长又说:“我是为你好。” 刘小水舔了一下嘴唇,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说:“那,我还是去吧。” 组长望了望她,说:“你男人……出事了?” 刘小水脸上一紧,忙说:“没有呀。好好的,上着班呢。” 组长又看了她一眼,说:“你知道,我也不是好事的人。所里(派出所)来人了……” 刘小水望着组长,过了一会儿,轻声说:“吴姐,你别跟人说。” 组长说:“我不说。我不会说的。” 刘小水望着组长:“……?” 组长说:“来人是找你呢。戴着大盖帽,在车间门口问,刚好让我碰上。他问谁是刘小水,我说刘小水没来,刘小水抽出来了。他就说,你告诉她,让家里赶紧送钱,不送钱,他们就不放人。他说,没钱他们是不会放人的……” 刘小水不吭了,好一会儿,她又说:“吴姐,你别跟人说。” 组长再次说:“你放心,我不说。”尔后,组长问:“多久了?” 刘小水说:“半个月了。” 组长问:“啥事?” 刘小水说:“也没啥事。” 组长说:“我不说,我不会乱说的。” 刘小水说:“车间主任说让他去玩玩,他就去了。” 组长说:“就玩玩吧?” 刘小水说:“就玩玩。” 组长说:“罚多少?” 刘小水说:“三千。” 组长说:“那你,那你……” 刘小水说:“借遍了,没处借了。” 组长叹了口气,说:“国福是老实人……” 刘小水说:“别人都出来了。交了钱的都出来了。也有没交钱的,托托人也出来了。他没经过事儿,出来的人就说他咬人家了……” 组长又说:“国福是老实人……” 片刻,刘小水说:“他一坦白,人家就要三千。还说他不老实。” 组长说:“我知道,国福是老实人。” 刘小水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夜里,刘小水的枕头湿了两次。 她想,人是可以杀人的。有时候,好人也会杀人。公公就有过杀人的念头,他是想杀死他自己。公公曾经有过强烈的“国营工人”的自豪感。那时候,他总喜欢说:“球,我是国营。”“我怕啥?我是国营。”“我能报销,我是国营。”后来,当医药费不能报销,他的病又迟迟不见好转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说他是“国营”了。他常常一天一天地躺在床上,两眼望着房顶,眼里射出猫一样的光亮,一句话也不说。不久,公公就开始要安眠药了。他总是不停地要安眠药,一天两片。一天两片……可是,她发现公公要的药一片也没有吃。他愉偷地把所有的安眠药全部积攒起来了。直到有一天,当她给公公拆洗褥子的时候,她才发现了那个藏在褥子下的药瓶,那个药瓶里整整装了一百二十粒“速可眠”!她悄悄地拿走了那个药瓶…… 后来,公公一直在找那瓶药,她知道公公在找那瓶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公公住的房间里就会传出猫样的扒拉声,那是公公在床边上、褥子下扒拉着找那瓶药。公公只有一只手能动,所以那声音听起来很别扭。男人曾去问过两次,男人说:“爸,你干啥呢?”公公不说,公公一句话也不说。 可是,可是,怎么说呢?她也算是动过杀人念头的。两个月前,为了一件衣服……她,她鬼使神差地又把那瓶安眠药找出来了!那天下班后,她想买一只发夹,就绕到市场街去了。街上有很多卖衣服的小摊。她走得很快,没敢在那些小摊上多停,到处都是五光十色的,她不敢多停。可她还是被一个卖衣服的姑娘拉住了。她的目光仅是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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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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