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将我的写作看作是在我侧面的一面镜子,在我的小说《那支长枪》、《蹲在鸡舍里的父亲》、《英雄的挽歌》、《如归旅店的叙事》等一系列关于父亲的小说中,我写下的实质是我自己。《那支长枪》是我至今较为满意的短篇,我在故事中的“我父亲”身上画下了我的侧影。我通过那篇小说来进行我的追问:假如一个人,他的生存欲望和生理欲望被一层层剥夺,他的尊严被一层层剥夺,他在别人眼中的价值被一层层剥夺,那他的活着还剩下了什么?我通过小说中的“我父亲”对我当时的生存进行着质问:我,一个没写出好诗的诗人,一个武装部的小职员,一个被疾病缠身的人,无论在家在外均无尊严可言,死亡马上降临(我当时认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我这一生有何意义可言?我是怯懦的,只是重复了别人早已进行过的生活,我的个人性无法呈现。在小说中,“我父亲”制造了一次次的响动,这响动的目的是为了引人注意,然而它最终会淹没于巨大的平静和遗忘中。我也由我父亲的嘴向众人说出,我一次次的自杀一直半真半假,更多是假,即使剥夺在变本加厉地继续我也仍然怕死……我设想将来有机会我出版我的这本书,它应当就叫作《侧面的镜子》,封面是一幅有些夸张的漫画:一个画家,对着侧面镜子里的自己,画下一个比他年老许多的老头儿。这里有我对写作的理解:一个作家,只有不迷恋书写日常自我的时候才成为真正意义的作家;而每一部优秀的作品,作者都是在场的,至少他的血液在其中涌流。 在我的写作中还有另外一种类型,我用一种游戏方式说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它更多地呈现为“轻”,呈现为欢乐和游戏,它们多少带有一些轻喜剧的意味。在这类小说的写作中有一种放松感,我更多地将它当成智力魔方。譬如短篇《他人的江湖》中,我戏写了金庸的小说《笑傲江湖》,以一个小人物的眼光来看,所谓江湖,其实只是少数个别人的,无论令狐冲,无论任我行,他们都是一些所谓的英雄,历史是他们的,江湖是他们的,其他人只是一群挟带者,一滴落入江河的水,他们无法以个人的面貌出现,但他们形成了江流。 短篇 说实话,我对短篇说不上特别的偏爱,但它适合我。我的梦想是写一部像点样子的长篇,它繁复,指向模糊,“是一部包含众多的百科全书”。写短篇,大约和个人的气质有关系,包括对小说技术的要求。 在我已经写下的六十余篇小说中,除了八九篇小说是中篇外,其余的均是短篇。这些短篇的写作用去了我12年的光阴,而且我现在也越写越慢,越写越短。我没有具体的写作计划,我只在迎接,寻找,更多的时候是放弃。2005年6月前,我只写了一个失败的短篇,而进入6月后我写下了三个很小的短篇,虽然短小,但它在我的失败和对自己能力的怀疑中将我暂时地救出了水面。 我理想的短篇:它应当具有技术上的精巧,“准确”,它像一种被精心打磨的瓷器,是的,它还应当有某种易碎的性质。它应当具有良好的语感,它应当处在一种未完成状态,未完成使它具有了回味;它指向人性,指向内心,却不是依靠外在的激烈达到的,而是平静,在平静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涡流;发现是小说惟一的道德,更是短篇的惟一道德,它必须有一种前行的姿态,它应当具有不同,新奇感,但新奇感不只是来自故事。 我理想的短篇:它要有微妙,要有沧桑感,它要在短小中建立悠长。它可以是片断,可以是侧面,可以只说“天凉好个秋”;它可以是一种游戏,简单或单纯,但必须有趣。 在这段时间里,我对短篇的尝试是:一、如何发挥小说语言“计白当黑”的能力,拓展未说出的部分。我试想抽掉小说中细节的、转折的部分,让一句话构成细节,让别人小说已经做的、做到的构成我小说中省略的部分。我只提供小说的骨骼支撑,其它都交给未完成。二、指向人性的隐秘,指向人性当中模糊的,不明示的,和真实有距离的那部分,而在叙述上则用平静的语调说出,它不带入我的主观情绪。三、努力让小说显得比我聪明。我得强调,它是这段时间里我的尝试,在下一个时间里,我所做的可能会有不同,而某些地方也许会恰恰相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