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边关冷月高
作者:赵丽宏
在乐山过夜,耳畔有江水流淌的响动。天上,一弯残月,满天星斗,把银色微光撒落在江上,水中星星点点的波光,梦幻般闪烁。江对岸,有闻名天下的大佛,夜色中,看不清大佛面容,只有远山神秘的轮廓,在深蓝色天幕下变幻逶迤。我知道,大佛的目光亘古如一,沉静,安详,正在月光下俯瞰大江,俯瞰从他眼前流过的岁月……
想起三十七年前的一个秋夜,也是这样的残月和星光,只是星月下的江面更为辽阔。那时,我在崇明岛“插队落户”,那天晚上,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坐在长江的堤岸上聊天,话题是对未来生活的期待。期待什么呢?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说:“我没有别的想头,只想每天有肉吃。”少年正在发育,个子却怎么也不见长高。他想吃肉,一是因为饿,二是以为天天吃肉就能长高。一个正在谈恋爱的小伙子说:“我想有一件‘的确凉’衬衫。”他身上穿着自家织的芦扉花粗布衬衫,他认为如果穿上“的确凉”衬衫,他在姑娘的眼里就会很有风度。另一个高中刚毕业的青年,想了想,说:“我想造两间瓦房。”他家住的是草房,三代人挤在一起。他的关于造房子的想法,当时遭到大家的嗤笑,认为他属于狮子大开口,是做梦。而我,那时最大的念头,是到大学读书,随便什么地方,任何一所大学。那时,中国的大学都停止了招生,我的念头,确实是梦想。至今,我还记得月光下那些黝黑瘦削的脸,那些凝望着大江明亮而惆怅的眼睛。
当年的这些梦想,现在看起来,算什么呢。那时看来遥不可及的目标,现在似乎都触手可得。中国这几十年中发生的变化,让世界感到惊奇。一个古老贫穷的大国,封闭了很多年,一打开门窗,便活力四射,压抑已久的向往和激情喷涌而出,满世界都可以听见看见她奔跑的脚步和热情的呼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随她奔着跑着,由不得你多想,前方是黎明,是开阔地,是梦想的入海口。回头看一看,大道已在身后,车辙如麻,脚印杂乱。物质的丰裕,满足了人们的需求,也催生着各种各样的欲望。那个当年想造一间房子的年轻人,现在住进了有十几间房间的大楼房,每天志得意满地环视着儿孙,心里也许正在想,什么时候,给孩子买一辆轿车,或者,送他出国去……
世界在变,人也在变。我一直在想,中国人的心智和情感,这些年中是否也有了一些变化呢?
这些天,在旅途中读英国作家毛姆的《在中国屏风上》,此书写于二十世纪之初,距今将近九十年。我读过毛姆的几部小说集,却没有一本书比这本书更吸引我。吸引我,是因为毛姆以真实的笔触,描绘了上世纪初的中国,他的生动文字,将时空的距离瞬间消除,引我走进了我的祖父辈生活的年代。毛姆这本书,主要是描写那时旅居中国的英国人和其他来自欧美的洋人,对那些以居高临下姿态生活的外来者,他犀利的笔墨中不无批判和嘲讽。然而,更使我感兴趣的,是他对中国人的看法,是他对当时中国各阶层人物的描绘。毛姆写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写了附庸风雅的贪官污吏,写了低头哈腰的买办,也写了农民、脚夫、轿夫、船工、僧侣…… 在毛姆的笔下,能看到大部分中国人的穷困的生活状态。他们“神情萎靡,衣着寒酸”,从事着人间最艰辛的劳作,犹如一群“忧愁的亡灵”。“在中国,驮负重担的不是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毛姆曾向一些在中国的外交官表示对这些苦力吃苦耐劳精神的钦佩,这些外交官不以为然,“他们会无所谓地耸耸肩,然后告诉你,那些苦力不过是些牲畜,两千年来他们祖祖辈辈都是挑担子的。”他写到他在一个乡村客店的见闻:“一切都沉寂下来,惟有隔壁一个男子痛苦的咳嗽声。这是一种痨病似的反反复复的咳,听他整夜不停地咳,你不禁怀疑这个可怜的家伙还能活多久。”这是一个象征,这就是外国人心目中“东亚病夫”的形象。
毛姆的书中也写到了中国人的一些不文明的习俗。譬如中国人不懂得尊重妇女,不讲卫生,到处是臭气熏天的肮脏环境。一个女传教士对他说:“这是一个远离文明的地方”。令人震撼的,是那时很多人对生命的漠视。书中有一篇题为《小城风景》的文章,写到一座婴儿塔,塔边有深坑,专供人们活埋弃婴。这座城市中,有一家孤儿院,五个外国修女管理着它,为了劝说人们把婴儿送来,她们给每一个送婴儿来的人两毛钱。一个修女向毛姆解释道:“除非给他们一些钱,否则他们才不会费这个事呢。”他们认为把婴儿活埋在塔下,比送到孤儿院来更省事。但是,有两毛钱可拿,他们就会给婴儿一条活路。两毛钱!
在毛姆的书中,看不到中国人为自己拥有这片古老的土地而骄傲。也许毛姆所见所闻有限,但那是基本的事实。百年前的中国,饱经外强欺负蹂躏,原来的那种天下惟我独大的优越感几乎荡然无存。知识分子不是崇洋迷外丧失自我,就是与世隔绝浑噩度日。书中有一篇《戏剧学者》,写一个留过洋的中国大学教授,他认为外国的一切都比中国优越。毛姆和他谈及庄子,那个教授居然张口结舌,只是茫然回答:“他生活在很久以前。”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如果飘然归来,会怎样看这样的中国读书人?
毛姆写这本书,对中国人并无恶意,他只是客观地描述他的见闻,发几句感慨。他没有看到中国人的出路何在。有一篇《江中号子》,写的应该就是川江一带的纤夫,那样的文字,读来让人怦然心动:“他们的歌声热切、激昂,那是与汹涌波涛战斗的号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号子努力要表达的东西,我想它表达的是绷紧的心弦、撕裂的肌肉和人类战胜无情的自然力量的不屈不挠的精神……他们的号子是痛苦的呻吟,是绝望的叹息,是揪心的呼喊。这声音几乎不是人发出的,那是灵魂在无边苦海中发出的有节奏的呼号,它的最后一个音符是人性最沉重的啜泣。”读这些饱含真情的文字时,我很自然回忆起三十多年前我在崇明岛上听到的劳动号子,农民肩负重担在田野中行进时,就是这样呼号着,那些发自灵魂深处的声音,我永远无法忘怀。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国人曾经这样惊天动地呼号过。这呼号已经印刻在历史的屏风上,发出令人深思的隐隐回声。
这些年常有机会出国,在任何地方都会遇到中国人,那种异域邂逅的场面,不知要比毛姆在中国遇见他同胞的几率要高多少倍。中国人的声音,正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发出各种各样的回声。我曾领略中国音乐家在欧洲的音乐厅演奏时的优雅,也见过钱囊鼓鼓的中国游客在外国商场购物时的疯狂;我听说很多中国学子在异域默默苦读的故事,也听见过一些自以为发迹的中国商人在安静的厅堂里大声喧哗……去年冬天,在法国尼斯的一个宾馆大厅里,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国人和我擦肩而过,我听到他大声咳嗽了几声,喉中有痰声,回头看,只见他低头对着电梯门口的一个精致的烟灰筒,毫无顾忌地吐出一口浓痰。这时,一个黑人服务员应声走过来,我无法忘记他那种厌恶鄙视的目光……
我的联想,也许可笑,但那些细节突入我的脑海,我无法驱除它们。我当然知道中国人的心智和情感已经有了什么样的变化,我也知道什么是大势,什么是支流。当代中国,如一架奇妙的巨大屏风,正在向世界展现清新而有活力的景象。可是屏风上那些刺眼的瑕疵,也需要我们用心把它们擦净。
夜色幽深,我的耳畔是江水沉着的声音。对岸的山影,隐没在云雾之中。凝视朦胧的云山,我的心里仿佛有一幅神奇的屏风升起。屏风上,有大佛沉静的目光,这目光,穿过夜色,透射在波涛起伏的江面上,满天星光,正是那目光的反照。
2006年9月乐山-上海-深圳
(文汇报2006-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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