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

作者：赵丽宏

　　流逝的时光，永远是诗人吟咏的对象，古今皆如此。每年辞旧迎新时，诗人总会发一点感慨。叹岁月匆匆，年华老去，也对即将到来的春天作一点憧憬。这样的感叹，常常发自除夕守岁时。
　　中国人千年前便有守岁习俗。除夕之夜，围炉饮酒，通宵达旦，如唐人诗句所描绘：“阖门守初夜，燎火到清晨”。时光留不住，守岁，说是守，其实是送和迎，送走旧年，迎来新春。
　　古人的守岁诗中，有生不逢时、岁月蹉跎的感叹，譬如骆宾王的《西京守岁》：“闲居寡言宴，独坐惨风尘。忽见严冬尽，方知列宿春。夜将寒色去，年共晓光新。耿耿他乡夕，无由展旧亲。”一个孤独而不得意的文人，到年关时心生凄凉，并不是造作。白居易《客中守岁》一诗中，有“守岁尊无酒，思乡泪满巾”两句，凄凉之情更甚。戴叙伦的《二灵寺守岁》，流传也广：“守岁山房迥绝缘，灯光香灺共萧然。无人更献椒花颂，有客同参柏子禅。已悟化城非乐界，不知今夕是何年。忧心悄悄浑忘寐，坐待扶桑日丽天。”这种出世禅境，在物欲汹涌的现代人心中，恐怕难以体会了。在纸醉金迷中发出“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呓语，那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我读到的守岁诗中，也有对岁月的珍惜，而更多的，是对世俗生活的热爱。苏东坡写过《守岁》：“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守岁惜时，此诗最有代表性。守岁诗中对生活的热爱，例证更多。杜甫有诗：“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写的是古人守岁时的一种习俗，除夕夜全家团聚欢宴，将花椒放于盘中，饮酒时撮一点放入杯中，驱寒去湿，也增加过年的气氛。守岁，对孩子来说是最快乐的时光，“燎火委虚烬，儿童炫彩衣”（刘禹锡），“阖门守初夜，燎火到清晨”（储光羲），“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苏轼），“新历才将半纸开，小庭犹聚爆竿灰”（来鹄），可以想象爆竹声中孩子们的欢颜。
　　描绘守岁情景最生动的一首诗，我以为是清代孔尚任的《甲午元旦》：“萧疏白发不盈颠，守岁围炉竟废眠。剪烛催干消夜酒，倾囊分遍买春钱。听烧爆竹童心在，看换桃符老兴偏。鼓角梅花添一部，五更欢笑拜新年。”写此诗时孔尚任已是鬓发如霜，但甲午新年临近时，他还是兴致勃勃，和家人一起守岁，并细致地记下了当时的欢乐景象。孔尚任是孔子后裔，却绝非腐儒，而是才华横溢的诗人，他的《桃花扇》千古流传，已成中国文学的经典名篇。十多年前，我带儿子去山东曲阜，在孔林中逗留半天，就是为了寻找孔尚任。在石碑林立的墓群里，我找到了孔尚任的墓。在那个萧瑟阴森的亡人世界中，想起他的《桃花扇》，想起他那些带有欢声笑语的诗句，心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