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桃是怎么开的?
作者:魏钢焰
一九五二年五月,国棉一厂开工了。不久,在学习郝建秀工作法的毕业典礼上,赵梦桃看到桌上那一叠就要为优秀学生颁发的红围腰,又爱又怕,这时,她想到的净是自己的缺点。没想,第一名叫的就是她。梦桃还以为叫错了人。系上了红围腰,小桂云说:"好威武!好光荣!"梦桃说:"带上郝建秀围腰,就要按郝建秀工作法办事!"
"好好干!下苦干!老实干!"别人一个巡回三到五分钟,她用二分五十秒;别人在车头车尾说话,她上厕所都是小跑;有人说:"看一台车也是那么些工资,何必?"她说:"咱不是为工资干活!"首先响应党委号召,独自看了一台车。有些技术尖子说:多看台非多出白花不可。她这个出名的老实疙瘩,毫不显眼的瘦女子,白花却出得惊人的少!渐渐地有些人和她疏远了,用斜眼看她了,耳背身后,有些嘀咕声了……
一场风雨就要来了!可梦桃却从没觉察到,只是个闷头干,干,没想,一头就撞在界石上!红围腰,是那么好带的么?
"赵梦桃不见了!"轮班长老赵,闯到了老蔺面前,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老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开完批评会,有人见她收拾东西,一转眼,就……就不见人了。你快找去吧,有人说她许是……回家了!"
"不会!我知道她!"老蔺斩钉截铁地说,他一把按住老赵的肩头。"坐下,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赵扶着个脑袋说:"咳!都怨我!没调查研究,就开了这个倒霉的会!"
事情是这样的。
当赵梦桃闷头苦干的时候,有几个人在嘀咕她:
"梦桃今天的白花又出得最少,别看这人不吭不哈,还真行!"
"保险,人家有点窍门!"小胡说。
"什么窍门?"小韩眼皮一闪,嘴一撇。"哼!没看她接头那个笨样子!不是说气话,我用脚指头也比她接得快些!"
"难道说,梦桃的白花是老鹰叼去了?"有人不服了。
"老鹰倒没见,可难保老鼠不偷着藏呀!"不知谁撩了一句。
闲话就像地里的蝗虫,愈传愈多。生产组长听了底下的反映,心想:"好哇!我叫拣大口袋装纱管,压分量,多报点产量,也是为全组着想嘛!你说我不老实。现在,你可做出了这种事!"随即去找轮班长老赵,老赵一听就急了,学习模范还干这种事?开会批评!
天窗发白,红灯大亮,是下班的时候了。赵梦桃唱着《南泥湾》进了宿舍,一进工房门觉得气势不对,架子床上下都坐满了人。不一会,老赵也来了,把门一关,拿了个凳子背朝门坐下,脸色阴沉地说:
"今天开会不为别的,单为帮助赵梦桃同志……"
会上,许多同志向梦桃投来同情的目光,有些人想:"像这老实疙瘩,你教给她捣鬼,她也学不来!"片刻,有人发言了,人数不多,可那些话就像冰雹,打在梦桃的脸上,心上!
"凭你的技术,为啥白花出得少?"
"要有鬼,就说,别隐瞒!"
"带上红围腰,咋能做这种事!"
梦桃坐在那里,开始是惊异不安,后来是委屈痛苦,最后,脸色大变,手脚冰凉。想想看,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进厂才几个月的新工,从小就那么要强的倔性子,却遇到这么一场斗争!
最后她站起来忍着泪说:"我只说好好干,下苦干,报答领导和大家,没料想……还说啥呢?我能哄一天,哄不了一年!往后看吧!"
会议不了了之,大伙吃饭去了。她把门一关,这才放声哭了起来。我偷懒了么?骄傲了么?做鬼了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我们的梦桃,遇到生活道路上的岔口了!
她突然翻起身来,收拾着衣物:"我要走!走!哪儿不能为人民服务?"可是,手却不听使唤,发软、打颤。一下,她碰到了那领红围腰,手像被烫了一下,缩了回来,站在那里怔着。她把红围腰紧搂在胸前,念叨着:"郝建秀!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手提着红围腰,她昏昏沉沉地出了工房门,从小道,走到鱼池旁边坐了下来。望着那刚栽下的小树,才铺好的马路……面前就是操场,红围腰就是在这里发的呀!……厂房里的机器声,是那么匀称甜心……
她真想一下冲到车间去,和那些贴心挨肉的姐妹们,并肩站到机子前去!可是,怎么躲过那几双刺人的眼睛?怎么受得了这份委屈?
找了好半天,没想在这儿碰到了她!老蔺轻轻走了过来。梦桃想躲开,脚抬不动,想叫他,又张不开嘴。只见嘴皮动了一下,泪花就在眼里转开了。
老蔺心里也有些发酸,这是他眼盯着成长的人,他知道这事的原委,他很想安慰一下这个孩子。可是,他懂得她:她虽性倔,对自己却一向要求严格。支部书记刚才叮咛得好:她要的不是乖哄而是严格诚恳的帮助,要开路劈山让她跨前一步!……老蔺手抱着膝盖,坐在旁边好半晌,才细声慢气地说:
"看,眼都哭肿了,哭肿了眼还能看清路?咱们工人阶级的泪可不能随便掉!"
果然,这话生了效,梦桃用手背把泪一抹,梗起了脖子问:"既都是工人阶级,为啥要给我脸上抹黑?"
"你以为工人阶级是从天上飞来的?不经过千锤百炼和各种斗争,就能成为工人阶级么?拿你说吧,一向没二心,闷头干,可是,一碰个风吹雨打,就想退却!这像个工人阶级好战士么?"
"退却?我到外厂也是为人民服务!"她颇有些不服。
"别的厂要再不顺心呢?"
赵梦桃低下了头。
"同志,革命不是串亲戚。哪个地方没有斗争?不要锻炼?你以为他们是对你个人过不去?不,他们是不相信工人阶级的力量,不相信自己!不相信新的劳动态度。"说着,老蔺把她膝上的红围腰扯过来,抚平摸展,又说:"就说郝建秀吧,她也是硬着脊梁斗争过来的。当初……"
赵梦桃渐渐抬起头来,越听越入迷,甚至忘了自己是为啥跑到这儿,忘了收拾包袱那件事。
"……真的假不了!一个革命者嘛!没有个硬脊梁还行?哪一块好钢,不挨几百锤敲打?"
赵梦桃把乱发往后一掠,擦干了泪,忽地站了起来。
"要上班去?别忙走,把这个带上!"老蔺站起把红围腰递给她。
赵梦桃脸红了,把手藏在背后。
"带上!常看着点这领围腰,你就走得更欢些更稳些!"这下可见了她
一九五二年深秋,赵梦桃从青岛疗养回来,车快到咸阳了,她早早儿就守在车门口,恨不得一下跳到车间去!投到"阔别"了两个月的姐妹们怀抱里去。
回厂的路上,已经调任为细纱车间支部书记的老蔺,深情地含笑望着她,看这娃,脸晒黑了,胖了,两步当一步那么有劲地走着,她像是有些地方变了。
赵梦桃揪住他的胳膊,有点神秘地说:"蔺老师,这下我可见了她!"
"谁?"
"郝建秀嘛!一去青岛,我就一心想见她,一到下午,我就站在楼房晒台上看,哪个烟囱下是郝建秀的工厂呢?盼呀盼,不想,正午睡哩,听她来了,我的天哪!慌得我连鞋也穿不进去。一看,郝建秀是那么憨厚的女子,和我早先想的可不一样!"
"你想她该是啥模样?"老蔺忍着笑问。
"我思谋嘛,既能闯过那么多关口,一定是个高大个儿,胸脯挺着,挺威严。没想,是那么朴素,本色。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列宁装,一见人就笑,笑的哟,两个眼都不见了。虽说只见了一面,就觉得是能掏出心来对她的。"
"你和她说话了没有?"
"挤不上去哟!话虽没说上,可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当天夜里我就想:看人家,那么随和又那么坚强,自己呢,碰了个坎子就嘴噘脸吊的。"
"是呀,要说上次那件事,你也有责任!为啥有人误会你?你光顾自己埋头猛干,可忘了把你的劳动态度和工作方法给组里传授一下!"
"我教人家?我不是技术尖子呀!怎好意思去教人家?"
"病就害在这儿!这叫自卑感。你是工会组长,是先进生产者,对不?你的责任就是团结全组带动全组,自己教不了,还有小韩和其他技术好的,为啥不请人家,求人家?"
"求小韩?"提起这个"尖子",梦桃迟疑了。
"对,求她们去!这不是为个人求米求面,有什么不好意思?这,对你也是个考验哩!"
上班了,梦桃赞羡地看着正在操作的小韩。这巧人儿,在弄堂里穿行像只小燕,接头好比掐花。蔺老师说得好,要是全小组都能这样儿飞起来,该多好!
下班时候,梦桃兴致勃勃地赶到小韩面前,叫了一声。没应。没听见?又叫了几声,人家才回头冷冷地说:"有话说嘛!我听得见!"话头比北风还硬。梦桃强笑着说:"小韩,你是咱们组里的技术尖子,大家希望你担任技术组长,带带徒弟!"小韩停住脚掉过头,眼一闪,嘴一撇:"我?你找错人了吧!凭我这个笨样子,还敢教人?"说完一扭身就走了。
赵梦桃像钉在地上,半晌动不得。心想:天哪,我笨,我技术差,你就该这么藐视我么?
但,经过一次风雨考验的梦桃,究竟不同从前了,她走在路上,想起了那结实健壮的郝建秀。难道,这点坎子还难闯么?只要为了工作好,有什么不能忍不能咽?小韩一向利索肯干,只是耍耍小性子,难道,就看着自己姐妹任性下去?她咬咬牙又去了。
首页 2
3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