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桃是怎么开的?
作者：魏钢焰
楔 子
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七日的下午，汽车，人流，向咸阳市专署礼堂门口涌来。
由陕西省人委召集的表彰赵梦桃及赵梦桃小组先进事迹大会就要开始了。
天空的电波，地面的电线，讲台上，人丛里，回响着这个二十八岁细纱女工的名字--赵梦桃。
她，不在主席台上，不在观众席里，她，在哪里呢?
在军大医院三楼最边的那个窗户下，她，正躺在病床上。
花瓶里插着红丹丹的花束，不知是哪位护士特意为这个节日找来的。房间里，只听见收音机里嗡嗡的交流声：再有几分钟，大会的实况广播就要开始了。她半仰着，神情严肃专注，像是要从电波的声响里，听出那熟悉的脚步、笑音、语声来。
钟声响了三下，收音机里传出来庄严的军乐，她凝望着瓶中的红花，只觉一股暖流冲上胸口，在耳边，又响起那辚辚的车轮声……轮 声
十四年前早春的一天，天已破晓，春寒逼人。
在洛阳通向潼关的大道上，有辆满载的铁轮大车，一摇一甩，吱--吱--呻唤着挪进。高高的货包顶上，有一个小小的白色人形在摇晃。
她，就是那十四岁的赵梦桃。她身穿重孝，蜷缩着身子。她耳边，震响着父亲临终前那沙哑无力的喊声："梦桃!梦桃!"爹呀!为什么给你那苦到根上的女子，要起这么个甜名字呢?
可是，这能怪那个洛阳城的小摊贩赵书林么?
赵书林一辈子勤勤恳恳，安分守己，到头来，只落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梦桃出生后全家人围在这个头生女儿的身边起名字，他都不称心。赵书林，望着小女儿红彤彤的脸蛋儿，多像朵桃花呀!叫个什么桃呢?……翌晨，他说他梦见：街心里摆着一盆绿臻臻的夹竹桃，小骨朵红丹丹的。他一把抱了起来，粉红花瓣噗噗隆隆开了个满堂红!
这就是"梦桃"名字的来由。这个梦是实是虚，自很难说，但谁能说，赵书林对小女儿的祝福心愿，是不真切感人的呢?
…………
车轮呻唤，赵梦桃全身冻得缩成一堆。娘问她："冷么，桃?""不冷，娘!"怎么不冷呢?我们的小梦桃血泪里生，冰雪中长啊。伏在父亲肩上的小桃看到过洛阳的大火，惊跑的人群，南山的日本骑兵……这，就是旧中国给小桃的见面礼!
大哥和小妹因贫病惊吓先后死去，小哥哥被送到蔡家坡学手艺去了，父亲也得了肺痨病躺在床上，全家搬到雷家祠堂里，人家为了摆赌把大门堵起，他们就在后门的一个小洞口爬出爬进，怎么活呢?
赵梦桃有个二姑，嫁给一个恶霸地主。老爹打发梦桃去告借药钱，小桃怯生生地去了。好排场!方砖铺地，深堂大院，二姑扭了出来，两只手扎煞着，摆呀摆地走。梦桃低头一瞅，嗬，金戒指，金手镯，戴了一手；小桃想，这下爹的药钱该有着落了。没想，这位少奶奶哼了一下："要借钱么?行啊，啥时候还呢?"小桃急了，回嘴道："诓不了你!俺哥在蔡家坡学手艺，一赚下钱，不吃不喝都还了你!"那女人用鼻子笑了一声，两眼斜瞅着她，小桃觉得身上一冷。女人开口道："依我看，你们不该叫你哥当那个穷工人去!拿上三斤包谷面喝糊糊去吧!好歹咱们是亲骨肉嘛!"
回到家后，爹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着把"亲骨肉"念了几十声!娘提上小布袋给那女人送了回去。夜静了，三个人守在那没灯的黑屋子里，等死么?才十岁的小桃一把捏住爹的手说："爹，桃养活你!"平素很少掉泪的赵书林，一把搂住梦桃"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从此，这个又瘦又小的女孩儿，就和母亲挑起了养家的重担!
赵梦桃的整个幼年，就是在一个笸箩里坐完了的。
天刚麻麻亮，小桃翻身起来，扯过被子往圆笸箩里一放，就抱着一大团毛线拿上竹针坐了进去：织啊织啊!娘送饭来，热的端来，凉的端走，哪一顿饭不催几十回!娘怕她累，藏起了竹针，她哭一顿，吵一顿，直到娘把竹针递到手上才算。织啊织啊!顶到上灯了，娘才能把她拖出来!赵书林躺在炕上，眼看着这株梦中的夹竹桃，脸上没了血色，瘦得成了棍儿，心痛啊!倔小桃不听他劝，只仰头说句："爹，我壮着呢，他们逼不死咱!"就又低头为老板织毛活去了。一次，她发高烧，还挺着干!这个从没对女儿叫骂过的慈父，眼里迸出了泪水，嘶声吼着："你给我出来!想死在那笸箩里么?"
别骂她性子倔吧!她能眼睁睁看你咯血咯死么?她曾看见娘手里拿条绳子仰望着横梁，听到过深夜里老娘的呜咽声，让她怎么能不豁出身子硬起心来干活呢?
织啊织啊，小小的竹针，既补不住这个千疮百孔的家，也挡不住掐着父亲脖颈的病魔，老人终于倒下了!
突然，小哥哥从蔡家坡来了封信，叫她们去，这样，娘俩就搭了这辆拉货的铁轮车……
天，已近黄昏，铁轮在深厚的浮土中滚得很吃力，梦桃娘望着那茫茫的路程，不由哭了起来，小桃用瘦小而有力的手紧攥着娘的手。
吱--吱--车轴哀叫着，向前转动。
红 围 腰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蔡家坡陕棉二厂为正在修建的国棉一厂招考培训工。
瞧瞧吧!这条大路上拥满了半大女子，挤得车不好转轮，马不敢抬蹄。
人流中，就有咱们的赵梦桃和她的民校同学小桂云。
小桂云凑到她耳边说："你又瘦又小，怕不够分量!你看我……"梦桃一看，她衣襟下鼓鼓囊囊地装了一口袋碎石破瓦，梦桃噗哧笑了：
"只要我走进工厂，五条老牛也拽不出我来。"
可惜，没人能把这群刚离开妈妈的毛女子们进厂时的憨样儿拍摄下来。
开饭了，饭堂里红火得像开了戏……等大家都盛好了，坐定了，才看见一个瘦女子从墙拐角站起来，慢条斯理地去盛饭，咦，这个瘦娃可怪!
编组了，好铺她让别人睡，苦活她抢着去。话不多说一句，手可总不闲着。怪啊，她怎么那么老气懂事?
三天头上，选组长，女子们一哇声指着她喊："就选那个瘦娃!"老师傅共产党员老蔺说："她叫赵梦桃!"梦桃大睁眼问："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老蔺笑笑说："我也长了一双眼睛嘛!"事儿就这么怪，愈是不想叫人看见的老实人，人们倒愈注意她!
谁能忘记第一次上班工作的情景呢?细纱车间里，大玻璃窗投射的阳光下，万锭飞转，银线如流，梦桃看见女工们轻盈地飘滑在弄堂里，小手这么一拨，那么一捻，把人羡慕死啦!最叫人眼热的还是老师傅身上带的那个红围腰，周围镶了一条鲜红的宽边，中间绣着"郝建秀工作者"几个字。听说这女子创造了个什么工作法。啥时候才能和人家一样呢?
万事起头难哟!由教练工领着小姐妹们，一个个头发都剪得像假小子，忍着笑，憋着气，像一排受检阅的小兵，个挨个的站在机台前，每人只看八个锭子。不一会儿，都满头冒气了，紧张啊!
在车间，老师傅手把手教干活；睡个觉，老师还要守到女子们打开呼噜才离开。一会儿学歌咧，一会儿老师傅领上玩猫捉老鼠咧。翻身了!当主人了!
在笸箩里度过自己童年的梦桃，今天，才像从冰雪下探出头来的桃枝，见了空气阳光。
天一亮，梦桃一仄身就坐了起来，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就放开嗓子唱开《南泥湾》，痛快嘛!人们一天说娘亲爹亲，家好舍好，天下还有这么好的家么?梦桃如今的心事，只有一个：啥时候才能学成郝建秀那样，带上红围腰?啥时候才能成个真正的工人，报答党的恩情?
星期日，梦桃坐到炕上摇着娘的胳膊，说个没完没了，老人听得喜泪直流。半晌，老娘说："桃，我不明白，为啥你那姑姑，亲骨亲血，对咱那么狠?厂里的伙伴们，姓不是一个姓，坟不是一个坟，可待咱这么好?"
诉苦大会开了，愤怒的热泪，枪弹似的语言……赵梦桃这才看见，天下有这么多的苦姐妹啊!这些坐在筐子里挑来的，光着脚丫走来的，叫人家用二斗包谷换来的，才是自己的亲骨血啊!她懂得了，她的对头冤家不只是那个六亲不认的少奶奶，而是那些吃瘦了工人、农民的吸血鬼们!她现在才开始懂得了"主人翁"三个字的分量!
"好好干!下苦干!老实干!"这就是赵梦桃的口头禅。论灵巧，她赶不上人，话说不到一堆儿，手，也不麻利。但她一进车间，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不管人前人后，活儿松紧，就是那么按照郝建秀工作法掐分扣秒，一个点儿地干!
笨么?狠命学!纯得像水晶似的梦桃，看见哪个姐妹有点长处，都那么喜欢，在车间给人家递手巾，端水，拜师学艺，毫不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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