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观鲸记
作者:苏叔阳
即令是美国也逃不出中国农历节气的制约,伏天一到连一向清凉温柔的波士顿也热气蒸腾。电视里说:“热浪正从纽约扑向波士顿,气温逼近华氏100度。”
我们不怕这温度,因为我的北京此时正是桑拿天,我们习惯了大热和大冷。于是顶着狠毒的太阳我们去响应大海的召唤:昨天,在电话里问明白,今天会有鲸鱼在海上出没,观鲸船不会白跑一趟。风驰电掣地赶到码头,果然见一串长长的人流曲折蜿蜒地排在栈桥边。美国人习惯了排队,两人以上便排队如仪。常常地,以绳拦之,曲回婉转,以节省地面。我们大约习惯了“地大物博”的概念,排起队来,也大占地面,一字长龙,排出二里地去。美国人遵守这曲折排队法成了天性,即或队伍中断,后来者也须从后曲折前行,不可直接与前面的队伍接上。有一次,我看见一位白人青年要穿过缆绳直接与中断的队伍对接,被一位黑人服务员拦住,让他退回,由尾部依次曲折前往,那规矩实在严格。弄得那白人小伙摇头耸肩嘟嘟囔囔,说的可不是英语,他不是美国人。我们在烈日下暴晒了将近一小时,热汗淋漓,直后悔还带来厚厚的外衣,徒增负担,肯定是用不上的。谁知一上船,陡然凉爽起来,我们浸润在清凉的世界里,心里的烦躁也一缕缕地消散在冷气里。
船行在海上,双剑一样的船头,劈开深蓝的海水,一股股雪白的浪花骄傲地在空中飞舞,又快乐地呼号着扑向船头和舷窗。我们坐在船舱里,看雪浪在窗外招手,听涛声在耳畔呼唤,真是惬意之极:这平生仅遇的机缘,这喧嚣中难觅的闲隙,让我们在异国他乡,同海亲近。可,我开始觉得不妙,早晨就有些不受用的肠胃,开始不识时务地蠕动。我并不晕船,我曾在深海中钓鱼,也曾把自己绑在船舷上乘缉私艇飞掠过海面。那时我不曾难受,反倒兴奋地号叫。可是我不曾见过的大西洋却不客气地拨弄我的肚肠。在我几番挣扎之后,听得身后“哦”的一声,我也赶忙响应,俯身在呕吐袋,尽情地倾吐对大海的恋情。如是者三,才渐渐平息了初见大西洋的激动。一位年轻的船员给我送来半杯黄色的饮料,说是可以喝的东西,叫ginger
water这个词儿我明白,是姜水儿。喝了这甜甜的“金鸡儿 窝特儿”,肚子开始受用。可是耳听的消息却不妙了。船上的保护鲸鱼志愿者开始用甜甜的声音安慰大家,说是今天海上阴天,风急浪高,鲸鱼们或许不大愿意出来游逛。没关系,倘或这次大家没能看见鲸鱼,船上会发给大家一张新的船票,待到雷达探测到鲸鱼的踪迹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召集大家再来观鲸。我的上帝,我和不少同好翻肠倒肚,却白折腾一番,还要二回头再闹一次才能看见那宝贝鲸鱼,况乎,我也不能为了看鲸鱼而延宕在美国的居留期。假如下一次那些淘气的鲸鱼说死了就不出来溜达,怎么办?把它们轰出来?有这本事今天就用,省得拖时间。大家都不言声,站在船头和甲板上,任冷风巨浪扑面抽身,幽幽地望着大海,祈求那些鲸鱼可怜可怜热爱它们的人们,他们有的可是不远万里,顶着烈日,又忍着寒风,呕吐再三来看望你们的呀。你们鲸鱼有伟岸的身躯,不可有狭小的心肠。出来吧,我们人类可爱的朋友鲸鱼,露出你们的背鳍,喷出高高的水柱,让我们一睹你们的丰采,为你们欢呼。期望和等待让大家有一些难掩的失望,这才感到海上的风云早已起了变化。疾猛的寒风,驱赶着大块大块的乌云在阴暗的天空中跌跌撞撞地乱跑……
失望把许多人拉回船舱,有的接着找呕吐袋。只有几个顽固分子在风云激荡的船头向远处巴望。忽然,一声近乎呜咽的颤抖的叫声拎起人们的希望:“看,远处有水柱!”天哪,这竟然是一声纯正的汉语普通话。这坚持到最后的劲头让人分外感动,人们一拥而出,向船舷右侧张望,那里只有不平静的海水。又是等待,等待,忽然在船舷边不远处一片黑色的背鳍在游动,像是一面三角的旗帜,昭告将有鲸鱼的队伍庄严地巡行。这时,船上的扩音器响了,一个快乐的女声说:“雷达告诉我们,这里有鲸鱼。我们不用等下次了。”仿佛呼应她的预言,在船头近前正中忽然冒出一片巨大的剪刀形的尾鳍,黑色中夹染着白色,就像中国蜡染的土布制品。人们一起欢呼,不同语言,不同声调,组成了观鲸欢乐颂。在这惊叹的赞歌声中,鲸鱼们活跃起来。围绕着游船左中右三面开花,竞赛似的一头一头地跳出水面,划一道美丽的弧线潜入水中。每一次腾空都溅起人们的呼喊和掌声。远远的,好像还有另一群鲸鱼,不甘寂寞也腾空飞跃,像是舞台的背景。这立体的演出,让我瞠目,我把手紧贴在胸口,屏住呼吸,感谢上苍赐给我这大自然最美丽的活剧。只这一次,就让我几乎泪下。那快乐的女声,笑着、抖颤着,说:“今天我们真幸福。我曾带队看过几十次鲸鱼,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的场面。今天,海上有大风浪,两头成年的鲸鱼领着它们的孩子在海上游戏。它们爱我们的船,我们也爱它们。”所有的人,连那些吐得伏在桌上的人,都为她的话鼓掌,她说了我们想说的话。鲸鱼们仿佛知道了这一切,连连地跃起向我们致意。这场伟大的演出进行了四十多分钟,才在那花尾的鲸鱼最后的一跃中结束。海水也渐渐归于平静,我的肚子却又翻腾起来。我坐在船舱里,合上眼睛,一面压抑淘气的肠胃,一面慢慢品味那此生不会再见的壮观的艺术。
走出船舱,依旧是烈日当空,依旧是车水马龙,但我的心情却变了。知道了、看见了大自然这无可比拟的表演,所有一己的是非、悲欢,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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