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感血脉相连处
作者:石英
初到澳门,此间友人接待十分热情,当即为我开列出澳门的胜迹和景观,说是“足可跑上两三天”。对我而言,最迫切想看的是那些与祖国从来血脉相连、最能引发民族感情的地方。友人深表理解,于是,次日以整天时间,观览了三个地方:妈祖阁、镜湖医院和莲峰庙。
在妈祖阁,我实地感受到澳门与祖国大陆从未割断的血缘关系,呼吸到中华一家的浓郁的传统文化气息。
这里背后是山,面前是海,我此时就坐在妈阁庙前临海的一条石凳上。妈阁庙原名妈祖庙,为澳门三大古刹之一,建于明弘治元年(1488),至今已有五百余年历史;也就是说,它远在葡萄牙人入侵澳门之前,就已是澳门的主要名胜之一。
我刚刚拜谒过妈阁庙,那香火之盛,与我在内地所见之普陀山观音寺和厦门南普陀等著名宝刹不相上下。就在我坐的这地方,距庙门至少在20米开外,仍似闻到香烛的气息。可见几百年来,庙始终是中国之庙,文化风习还是中国的文化风习,只是此庙所处的这片土地屈辱地加以异性统治。而在我的感觉中,妈祖阁和它的香烛供奉者们始终是不甘屈辱的。
我面观大海,海水并不像我在电视上所见的南海那样深蓝,而是呈现着黄绿色的柔和,与我家乡渤海边的水色并无差异。看来,海水的颜色只是由深浅决定,并不在于它地处北南。这水色使我更多了几分亲切,与我家乡的海水一样亲切。
对面那个小海湾,岸边和半山之上的建筑都属于珠海市,那楼宇参差错落,鳞次栉比,其气派一点不逊于这边“洋人”经营了数百年的澳门,而且更显得簇新。这不禁使我想起在80年代和90年代之初,我曾两度与文友们乘游轮自珠海绕行澳门外围半圈,那时在船上看澳门,虽近在咫尺,却恍若两个世界,陌生而又有些神秘感。其实葡京大酒店还有其他一些显眼的标志,都历历在目;连街上的行人,也衣饰清晰,却只能是瞬息而过,目光被那通向氹仔岛跨海高架桥上飞驰的汽车引向海天远处……
而此刻我真的就坐在当日觉得陌生和神秘的地方,顿觉这里的一切一切,并没有多少神秘。时间才只过去几年和十几年,事情却发生了如此令人感奋的变化——这变化中同样是饱含着风雨沧桑的百般情味啊。
从珠海那边,一艘游轮从我面前掠过,又向我自度的东南方向驶去,船上游客的目光都向澳门这边投来。我猜想他们多半是自珠海起航绕澳门外围观光的内地同胞。他们相当于几年前和十几年前的我,但又不完全等同于那时的我;他们今天看澳门,已不会有那么多的陌生与神秘,更不致恍若隔世。我真想伸手与他们相握:过来吧,朋友,这是我们的澳门!俄顷,我兀自笑了:手臂毕竟没有那么长。
过去的一百多年也罢,四百多年也罢,昔日那种强加于我们的樊篱正在消除。恍惚间,我觉得眼前的海湾只不过是一个偌大的庭院,那阵风催起的簇簇浪花好似披着银色斗篷的天真孩童,在轻声地唱着歌……
当我来到镜湖医院门前,竟半晌无语。我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在想:一位我从未见过面却又十分熟悉的人的影像自然闪现在我眼前……
一百多年前,在澳门的一条并不宽阔的街道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位年轻的医生,或踽踽独行,或三五相偕,或与患者交谈,然后走进一家不太起眼的医院里。
这位青年医师,就是刚刚以优良成绩毕业于香港西医学院来澳门镜湖医院行医的孙中山。在当时,他还是澳门的第一个华人西医。
当我一百多年后来到澳门,据说这条街道大致依然,镜湖医院肯定已经过整修,在澳门已算是很有些名气的了。如今大门近处,孙先生的雕像矗立,自然使人想象到当年这位革命先行者与镜湖医院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可回避的痛楚:澳门是我们中国与西方的关系中第一个蒙受耻辱的地方,一个堂堂的“中央大国”由于当时明、清皇帝的昏聩,地方官吏的贪图小利和国势的孱弱,竟被一个西方小国欺诈、蚕食以至趁火打劫强行霸占。这种不堪忍受的屈辱也使少年孙中山感到了切肤之痛。他出生于距澳门最近的香山县翠亨村(澳门这个小半岛原即属于香山县),少时常随父兄往返于家乡和澳门之间,多难的时代环境使他幼小的心田就萌生出爱国图强的种子,在香港西医学院读大学时已在思索改变中国现状的严峻课题;毕业后至澳门行医是他生命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也是澳门近代史上值得书写的一页。
也许事情不可能完全以澳葡当局的意志为转移,在上一世纪末和本世纪初,内地的一些革命先行者曾经利用澳门这个特殊的“夹缝”鼓吹旧民主主义革命,进行反帝宣传和推翻腐朽的清王朝的活动,孙中山当然是其中最出色的代表。
但在那时,他的职业毕竟还是一位医生,每天都要热诚地为患者诊疗疾病;另一方面,他却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他的听诊器除了听诊得出患者杂乱的心音、房室的颤动,也听得出苦难中国的疾患之源。从他的手中,曾开出许多对症下药的处方,绝大多数已交嘱患者并行之有效,但也有的“处方”是写在此后同盟会的传单里,或是藏在黄花岗待响的枪声里……
这位医师是比较果断的,该动手术就不拖延,不允许一误再误。动手术,当然要用必要的麻醉剂,而对特殊的手术则不需麻醉剂:那沉疴中的封建帝国已近麻木,又吸食了过量的鸦片烟,对它动大手术还用麻醉剂吗?不如干脆彻底刮骨疗毒,去淤生新,那执手术刀的先行者就是孙中山,他由疗救一个个患者而决心疗救社会,疗救中国。
那天,我伫立在澳门镜湖医院门口,凝视着孙中山先生的全身雕像。伟大的革命先行者,你可知道澳门已然回归?四百多年,确实够长,但终于结束了这段屈辱的历史。这是一个妙手回春的转折,它只有在祖国强大的今天才能得以实现,而前所未有的有效药方就是“一国两制”。
这时,我仿佛觉得眼前孙中山先生的雕像露出了微笑,这是等待了一百多年发自心腑的微笑啊。
莲,是澳门的象征。这里有座庙,其名字就与莲相关。来澳门的第一天活动,我就执意来这里拜谒。
其实,在我们中国,庙宇是绝对不希罕的,所以我每到哪里,并不急于观瞻庙宇,甚至最后终未去成也不感到特别遗憾,因为在甲地错过了,在乙地还可能看到类似的庙宇。
而来澳门的莲峰庙,心情却就大不同了。因为它是一座非同寻常的庙;它的非同寻常主要还不在于建筑艺术的价值,首先是因为在距今一百六十多年前,有一位我崇敬的非凡的人物来过这里,而且在这里留下过非同寻常的历史业绩。
那就是说,我在很大程度上是为缅怀与追寻先贤的足迹而来。
人所共知,当年香港的被割让,是和鸦片战争紧密联系着的。鸦片战争虽以中国的失败而告终,但罪责不在两广总督林则徐;相反,当香港回归之时,我们备加思念这位民族英雄,那时我仿佛觉得他也来到我们面前,与我们同庆回归的喜泪。
而现在,就在澳门莲峰庙,我仿佛又看到林公的身影。是的,此番我来澳门,人们告诉我:在1839年的禁烟运动中,林则徐曾带领兵员来到澳门,那时这里虽早已被葡人侵占,但中国官员仍能行使某些主权,因此当林则徐前来视察,澳葡当局不仅未敢慢待,而且特地安排在莲峰庙接受林公的训谕:英人义律必律从这里驱逐;鸦片烟必须悉数查禁;葡人不得与鸦片贩子相互勾结;澳葡当局必须配合中国方面的行动。
气度凛然,声震屋瓦。莲峰庙本来就是肃静的,此刻更显现出一种令每个中国人自豪的威严!
不论澳葡当局是口头答应还是真的配合行动,林则徐作为一个爱国者的声威还是留在了澳门。我这次专程来看莲峰庙,想象看他当时作为中国的最高官员,给澳门带来了中国魂中国风,使澳葡当局清醒,使这里的同胞永不忘记:这个小半岛与祖国大陆没有割裂。
我还在想:自公元16世纪至19世纪,在明清皇帝和官员先是患了“白内障”后是患了“软骨病”的几个世纪中,像林则徐这样真正睁眼认识世界而又能维护国家尊严的“天朝”大员能有几何?!
哦,林公,正因为稀有,才使我如此不吝脚步。我想你无论走到哪里,不仅是当时的人士,一百六十多年后的我们也都认得您。因为这里真真确确有位实实在在的人物来过,而且在这里发表过具有历史意义的“演说”。我抚着庙内外的常绿草木,默问着:还记得那个人吗?还记得他的诗吗?草木无声,但我仿佛觉得它们已经作答:记得的,记得的!
不错,他来了,又走了,但他不是在戏台上出将入相的串演,而是永恒的存在;英雄就是英雄,最显明的标志不是钦赐黄马褂,纵然被摘掉了三眼花翎,我还是要尊称他:林公!
正因如此,我在澳门想到了他,又看到了他,这就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民族脊梁恒久的魅力。
在澳门的第一天,我即深深感慰着:在它被强行疏离母体的四百余年中,许多地方仍与祖国的历史、祖国的命运,尤其是祖国的血脉紧密相连。以上我看到的当是最真实的见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