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夜色
作者：石英
周庄的夜色很净，空气很静。
去过两次周庄，更见过不少写周庄的文章；再写，出新意肯定很难，但它那非俗的魅力敦促着我:不写是扛不过去的。尤其是对周庄的夜色和夜声，那印象和感觉更属非常。如果说周庄的白天古雅中透着游人的现代感，那么夜色中掩息了白天的某些因素，更突显出周庄的本质与纯粹。
周庄之夜静中有声。这声并非喧嚣之声，噪人之声，而是雅静中的活力，仔细谛听时的心音。
我与文友们漫步在周庄狭窄而清幽的市街上。大都是一边有店铺，间有两边都是门脸的。这店铺的门脸很自然地使我联想到自宋明以来市镇景象的画图，尤其是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的生动片断。店铺中大多数是中老年老板娘，售卖的多是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旅游纪念品，每见有人走过，便满面赔笑地打着招呼。那吴侬软语声音不高，仿佛惟恐惊扰了这小心翼翼的夜色。文友们的脚步却在水泥路面上蹭出回音，尽管轻而又轻，却还是不得不出声。只因为这古镇的夜色太静，像轻柔的江南丝绸那么平适。我对并肩而行的当地文友说:“如果是石板路，那就更原汁原味了。”文友轻轻一笑:“原先肯定是石板的；尽管这里保存得好，也难免会有些改造的。”
无意的解释，倒使我想起山东半岛故乡的县城，当年的街道全是用磨石铺筑的。吴地这里不致那么粗犷，但估计也是石板或碎石铺就。南北风格虽说有异，却也有许多近似之处。譬如溪河流水，夜色中看不清形态，却在水流拐弯处依稀看到闪光的小漩涡，尤其是听到了极其悦耳的漱玉声，夜晚时分更恍似一种乐器的奏鸣。这种声音我小时候在县城也听到过的。我的故里虽非典型的水乡，县城却也有吊脚楼式的房舍建筑，石隙之间是日夜淌水的。那种别具意味的动听的声音自幼时便储存在大脑里，想不到几十年后在江南水乡又得到某种重合。也许是我的褊狭体验:凡是亲切的东西总是很容易与自己的故乡乃至父母所在地联系起来；何况虽地有南北，毕竟都属于华夏文化圈内。所不同的是:人家这里保存得基本完好，而我们那里由于战争或人为的拆毁，原先的造型和意蕴均已不复存在。从这个意义上，周庄等江南古镇与北方的平遥古城等是幸运的。这所谓“幸运”，不仅指老天所赐，亦在“人谋”也。
我在周庄和同里都在临街的饭店二楼吃过晚饭。那古镇的小环境和店内古色古香的陈设，似怪而又不怪使我联想到《水浒传》中戴宗和石秀在临街酒楼上吃酒的情景。这又是某种幻觉的重合。但其实，那氛围是完全不一样的:小说中所描写的是刀光剑影一场厮杀的前奏，而我们这时却充分感受着古镇的温馨。偶而听到楼下有人声吆喝，那是来自北京好奇的游客，在招呼同伴去买当地的特产——“蹄髈”。当然，这喊声在静夜里的街市传开，就像云层蓦地裂开一道缝，漏下来几颗星星。又听有人喊:“蹄髈，真棒！”显然是已买到手的年轻人表示他们的惬意和满足，还伴着笑声，笑得很脆。在这静夜，在这幽静的古镇里，这种不加收敛的笑声听着也是有点新奇的。这夜声，古镇夜声，其中最难忘的还是当我们乘小船循着与街道大抵平行的小河漫游，那情境，那声韵，可说是达到了一种极致。当时，举头灯彩是迷离的，在幽暗的水面上晃动着斑斑驳驳的波纹，鼻息间是别一种气味，好像是水的清气与石壁上青苔的混合体。船儿几乎是全无声息地滑行在水波里，一一穿过我们白天就已熟记的拱桥——双桥、富安桥、贞丰桥和福洪桥。在行进中，有的文友知我能唱两口京戏，便提出要我助兴，大家都响应着。盛情之下，我实在难以推却，便舍得打破静夜氛围的代价连唱了两段。不只是因为文友的鼓励，实在是个人也觉得这环境真好，河壁是湿润的，空气是湿润的，就连这声音也变得湿润了。由此我想:同是一个人，同是一副嗓子，在不同的环境、气氛和情绪下，效果竟会出现如此大的差异。看来，人要活得好，是绝对离不开客观世界对他的激发与承认；反过来说，个人又应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客观的世界呢？
当我们到达终点下船后，刚才为我们撑船的一位中年船家女突然大展歌喉，唱起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即已流行于大江南北的《四季歌》，一时把大家都震惊了，不约而同地止住脚步，肯定都是在品享这难得的乐音。真的，在我听来，她的歌唱得虽不及当年金嗓子歌后周璇那么娇柔，却充满火样的泼辣、水样的流畅，这是真正的夜之声。这夜之声，毫无造作之态，冲洗了某些古老的尘封气息，使古镇的夜色也变得活泼起来。
此际，我的感觉又扩及开来:哦，周璇，周庄！我明知周璇未必真的姓周，却在半个多世纪之后，她唱过的歌还在为喜爱这歌的周庄人传唱着。那周庄夜色呢，它同样也深深映印在我和许许多多人的脑海里，融成了诗、歌、画一体的境界，很可能比白天更高洁，更纯净呢。（文学报2006-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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