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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歌

作者:那守箴[满 族]

  

常大年从棚腿的钉子上摘下自己的棉袄,马马虎虎披到身上。“可又说呢,生活的时候,谁也不想落人后,都考虑着过不好丢人,叫人笑话,都要争个上游。你说,你否认不否认?”
  小电工笑了,他知道准有这句问话,老常爱把承认说成否认,好给谈话添些文采。
  小电工觉得老常的话很滑稽,他想不了这么多,也从来不往这上想。尽管目前的环境叫他失望,可前面的路还长,他总觉得前边有什么五彩缤纷的东西等着他。难道不是吗——电影上那些青年不都是一进工厂,先叫老师傅训一顿,后来参加技术革新,又和一个俊秀的女工发生了矛盾,再后来,技术革新失败,小青年受了伤,那位姑娘手捧鲜花到病房探望他,两人解除了误会,再后来,技术革新成功,党委书记前来祝贺,姑娘笑着跟他靠得那么近,老师傅拍着他的肩膀,甚至还亲热地捣了他一拳,那一拳一定要打在肩窝里……年轻人怎么会想到死呢!
  老常继续发表宏论:“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当然喽,这是比较古旧的思想,不过呢,吃穿还是个比较当紧的事项,人没有吃穿心就要坏。俺家有个姑老爷,在济南教书,他就说过……”
  老邵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又是你的姑老爷!我给你说吧,人啊,人在世上,鸟在枝上,能飞就要飞!晓得啦?”
  “你悄悄听着!”老常不高兴了,不喜欢没文化的人在他面前高谈阔论,他更听不惯老邵的苏北口音:老是卷着舌头说话,什么动静!
  小电工心里动了一下,老邵的话是他在学校里从没听见过的。他虽然抄了不少名人语录,可从没有像这样明快简捷的,这话多么富有诗意!小电工好奇地瞧瞧邵文斌。
  老常又吟诵起他的散文诗:“上个月,给家里兑汇了五十块钱,到今个也没有回信,是不是……叫公社给扣下了?”
  “不能。不会的!”小电工连忙安慰他。
  这种事是有的。五十块钱对故乡的老幼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对萧瑟的公社也是叫人动心的数字。私自外逃的人寄回的钱,扣就扣了,谁管他怎么挣下的。
  老邵偷偷笑了,他不担这份心,他家乡公社的头头都是他的亲戚。邵文斌离家的时候,怀里揣着好几份公社的证明呢。
  喳喳呼呼,从上山下来了几个人,小金子随着他那尖细的嗓音头一个跳到大巷:“你们干什么哪?嗯!工作时间闲聊在,太不像话了嘛!工人阶级嘛,国家的主人嘛!嗯!”
  老邵立即装模作样。说:“小金子,刚才有个大白老鼠跑进去了,你还不去抓!”
  小金子眼睛瞪得老大:“真的?”
  “走!”小金子一摆手,几个活跃分子一齐往大巷里头跑去,这是几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
  闹腾了一气,没抓住大白老鼠,几个活跃分子又回来了。小金子唱起了他自己编的歌,这个歌用的是人人都熟悉会唱的曲调,经小金子填词后,很快就在全矿传唱开来。只听他唱道:“煤矿工人个个没老婆,”
  活跃分子立刻接上唱:“要求领导一人发一个。”
  大巷里的人都唱开了:“第一一定处处心疼我,屋里屋外弄得挺利索。第二……”
  踢踢踏踏,从上山又下来几个人,李四五也跟头把式地跟在后头。已经歇了好大一会了,他还是浑身汗淋淋的。他站在轨道中间,东张张,西望望,又好奇,又害怕,张望了一会,才趔趔趄趄走到巷帮,在一块板皮上重重坐下来。
  没有下过井的人,把井下想像得十分可怕,先自紧张起来。到刚一下井,陌生的环境,昏暗的光线,杂乱的噪音,都会使新手无所适从。随便什么地方响一下,他都以为顶板就要垮下来,而井下这种响动又特别多,这就使新手紧张万分。高度紧张会使人变得迟钝,走起路来都是磕磕碰碰的。李四五从狭长的工作面来到宽敞的大巷,绷紧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同时也就觉得身上有千斤重。
  没有人安慰他,谁都是从这一步过来的,说几句好话有什么用。人们大声交谈着,咒骂车皮不及时,不能让他们早点干完早升井,几个人嚷嚷着该去领饼子了,有人说队长还没发话呢。
  正说着,老丘下来了,他只扫了人们一瞥,便果断地命令道:“常大年,邵文斌,领饼子去。”
  尽管他声音不高,可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好家伙,去领饼子啦!
  常大年和邵文斌庄严地出发了。像是出访外国的特使。这可不是个简单事,执行这项使命至少要具备两大条件:一要忠实可靠,不在半路上故意揉搓包饼子的棉袄,让饼子掉下渣渣,好事后自己多捞点;二要眼明手快,不能叫发饼子的炊事员给骗了,领回缺棱少角的残次品。这两条,他俩是完全具备了。
  大巷里安静了下来,只有老丘在向马振民询问工作情况。老丘把这个无党派人士安排为溜子司机不是没有理由的,老马勤勉,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顺槽溜子能认真工作,绝对不给你偷懒,也不闹出事故,影响出渣。重要的是这可以感召那些游移不定的中间派,你别说,老丘懂政治哩。
  人们的肚子里翻江倒海,脸上都波平如镜,充分体现着厚道的东方特色。咽唾沫的都控制着声音,怕让人听见。人们的饥火在这一刻特别难熬。
  饼子来啦——!两个钦命特使胜利地归来了,人们“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啊哟!黄澄澄、香喷喷的小饼子哟,你长得真叫人心疼,你的小脸蛋怎么还羞羞答答的?快抬起头来叫黑哥看看。你可知道,黑哥凄惶得很呢,白天想起你,干活没力气,半夜想起你,心急得薅头发呢。要在世上为人,少了你的陪伴咋能行!五尺高的汉子,一天不见你的笑脸,就地矬了半截。你来呀!别嫌黑哥手脏,黑哥的脏腑可不怕见人。你说你长得单薄,不怕,十七八的尕妹哪个不是这样的呢!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啥样的苦咱都能受,啥样的掌子咱都敢干呀!
  
  李四五把饼子举到眼前,翻来调去地看了一会,又放到鼻子底下使劲闻了几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到怀里,又用手从外边按了按。
  谁也没注意他,只有老丘把这情况看在眼里。老丘慢慢停止了咀嚼,皱起眉头,这小子,搞什么名堂!是不是要拿到市场上卖高价?
  食物的香味能传多远,谁也说不清,反正工作面上的人都呼呼啦啦地下来了,好一阵喧闹!
  就在这喧闹声中,李四五从坐着的地方一头栽倒了,栽到大巷正当中,怀里的饼子滚出去老远。
  老丘两步跨过去,一把把李四五拎了起来,他用膝盖顶住四五后腰,让他坐定,顺手把他的工作服扒了下来,用硬梆梆的两手在他前胸后背摩挲着。人们围上来了,饼子拣回来了。
  李四五睁开眼,见自己被人围着,不知要干些啥,吓得只管往四下看。
  “好过了?”老丘问。
  “嗯,嗯,不咋。”
  “穿上!”
  工作服穿上了。
  “饼子为啥不吃?”
  李四五慌了,随着又闪过一丝屈辱的神色。他想哭,但他不敢,他怕眼前这个凶神恶煞般的队长。他咬牙挺着,压着心头的泪水。
  老丘用手托起李四五的下巴,让他的脸仰起来。
  透过淡薄的泪水,四五看到那么一双眼睛!那眼神多绵软,你的心都叫他看碎了。
  四五的眼泪扑簌簌淌下来了,紧接着抽噎上了,紧接着哭出声了,紧接着放声哭了,上气不接下气。这是那种叫人揪心的、撕肝裂胆的男人的长嚎。
  四五是带着老婆孩子跑到矿上的,娘儿俩是黑人黑户,不给户粮关系,三口人吃他一个人的粮。孩子才两岁,动不动就要吃,四五媳妇难心得没办法,跑到大食堂后头拣菜叶,叫炊事员骂了出来。她看好了地方,趁天黑去捞食槽里的半疙瘩馍,叫猪在她手上咬了一口,这会儿伤口还烂着。四五原在井上电锯房干活,听说干采煤定量高,就要求下井了。
  “老家还有啥人?”
  “俺爹,俺娘……都老了。”
  “还有啥人?”
  “俺妹子……还小……”
  ……
  “不知家里……的人……还活着没有,恁大的雪……”
  老丘一拍大腿,难过地嗨了一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他倏地扬起头来,一双大眼里闪耀着坚毅的光芒。
  “都过来!”斩钉截铁的口气。
  “都听着!”大巷里静悄悄的。
  “李四五,确实困难,娘!咱们,工人阶级,就要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一人有事万人帮,一家有难万人抗。眼下人人困难,都是泥菩萨过江。多了不可能,一人少拿点,咱们给他对付两个。垫路,你说呢?”投过去信任的一瞥。
  垫路送过来肯定的目光:“丘师傅说得对!多少不计,是个人心,不能眼瞅着人往死里饿。”
  人群沉默着……
  “我出五斤粮票,十块钱!”老丘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他有点火了,这些个装聋做哑的熊货!
  “我出三斤粮票,十块钱。”老徐紧接着说。
  在一口饼子救活一条命的年月,一斤粮票该有多么金贵!嗯?这玩意儿你拿钱买不到啊!谁身后没有一大家子人?谁没有说不出的难处?人群沉默着。
  “常大年,谁报你记下。都听明白了,不强迫啊!”老丘眼里放出棱角来。
  报了。一斤,二斤,三块,五块。不嫌少啊!量力而为啊!又报了,四两,五两,一块,两块。李四五向四面八方作着揖,有好人啊!有好人啊!
  空车咣咣当当地推进来了,“工作组”头上冒着热气,吃力地推进头一辆车皮。他走进人群,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耐心地等常大年把账记完,然后,向老丘商量着说:“丘师傅,你看,咱们是不是就干吧?”
  老丘把眼皮耷拉下来,显示了一下主人的权威,想了想,就叫人赶快上掌子。
  丘队长拉李四五在巷帮坐了下来。
  “你那个裤头里缝了点子啥家伙?”
  “……”
  “娘!说呀。”
  “四斤多粮票,十来块钱。”
  “咋不给家寄?”
  “想打封信,找不着识字的。有识字的,不敢托咐。”
  “小电工!”一声大叫,把开溜子的声音都盖住了。
  老丘给小电工交代,一升井就给四五写信。小电工忙不迭地答应着,心头一阵阵发酸,他觉着野茨茨的老丘顺溜多了,阴暗的井下亮堂多了,有种无形的东西正把他和这个采煤队一点点联系起来,而且必将把他的命运和这些人的命运纠结在一起。
  又下货了,黑色的瀑布直泻而下,无休无止,强烈地表示着它的源头是一个乌金墨玉的海,有一个永不枯竭的发祥地。攉煤的,运料的,支枉架的,叮叮咣咣,刷刷拉拉,轰轰隆隆,几十道明晃晃的光柱切割着黑暗,一切都生气勃勃。有人的地方,就有生命的喧哗,哪怕是在深深的底层。
  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小金子龇牙咧嘴地直起腰来,叹了一日大气。人家快手都把煤攉完了,他的面前还有一座煤丘,小金子再不服气也不行,就是比人慢啊!
  “老丁同志,发扬点阶级友爱吧!”
  “想得美,老子刚歇,刚刚还在保护机器。”
  “你是老大哥嘛,我的腰杆细嘛!”
  “啥子?我是你哥?你真会讨便宜,我的二娃子……”
  “好好,叫你大叔吧,怎么样?”
  “大叔?”老丁想了想。“不行!”
  “大叔还不行!你也太……”
  “叫我个爸爸才差不多。”
  叫爸爸?去你娘的吧!老金我十六岁打天下,一个人养活六口之家,你算个老几?连媳妇都看不住,你还……小金子把脸一扭,再也不理老丁,可大锹却高低不听使唤。
  “腰杆硬是细哟!”是川剧的调调。
  小金子狠劲往前推锹,锹没动,人倒滑出去了。再来!——还是不行。
  老丁于心不忍了,到底是个细娃哟,难为他干得下来。“行,算我吃亏,大叔也行。”棉袄一甩,跨了过去。“把溜子看好!你龟儿不懂技术,当心点!”
  “瞧好吧!”小金子乐了。
  工作面上传下话,叫队长快上去!小金子扯开尖细的嗓音,一直把话传到几十米外的马振民处。
  在安国强架的棚子前,“工作组”不动声色地等着老丘,这回我看你怎么办!
  老丘呼呼喘着上来了。等“工作组”说完意见,老丘忙向棚子的鸭嘴结合处看去,心里的火“呼”一下窜上来。
  鸭嘴砍得不好,棚子架得不太够规格,可要将就呢,也说得过去。“工作组”单挑了这么个地方,一要看看老丘对质量的要求,二要在他部下面前出出他的洋相。你当事完了呢!
  老丘心里明白这是在挑刺,可是不愿叫“工作组”抓了话把,他瞪安国强:“干什么吃的?嗯!盖鸡窝呢?拆!”
  安国强有点呆,说话口齿也不清楚,可这小伙子偏又犟得要命。他脖子上鼓着青筋,唔唔了半天,唔出一个字:“不!”
  老丘抄起斧子,对准楔子就要打,又傻又犟的安国强死命抱住老丘的胳膊。
  “工作组”脸上微微泛出了笑意。怎么样,叫你别狂吧?你还老想“乍翅”……
  要不是安国富运料回来正赶上,老丘和国强兴许就要动手了。国富喝住弟弟,问明情况,赶紧向“工作组”道歉,这一下“工作组”更来劲了,高一声低一声地训斥他。安国富一边安顿弟弟,一边劝说队长,一边动手拆棚子,还得给“工作组”笑脸,忙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工作面上部五架棚子一齐垮了,人“刷”地撤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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