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歌
作者:那守箴[满 族]
一辆辆重车放出去了,一辆辆空车推进来了,溜子上的煤还像小山一样。快!使上劲!你眼睛往哪看呢?熊样!
在铁和石的交响乐中,丘队长悠然自得,顺着倾斜的煤丘优美地滑行着,要走就太费劲了,顺势滑才美呢。他根本不理会一直跟在身后的“工作组”,让他像老牛一样喘粗气去吧。他带着嘲弄的神情轻松的扫视着埋头苦干的部下们,干吧,好好地干吧!脱上三层皮算个下窑的,脱上九层皮才够得上采煤工呢。你们这些家伙,看起来都挺能干,可你们身上的煤面子不够份量。我老丘要抖擞抖擞身子,落下来的煤面子够你们划拉半年的……
老丘哼着他的沂蒙山小调,漫不经心地戳戳顶板,敲敲支柱。这含有一点硫化氢的煤味闻着那么舒服,这工作面上的各种音响听着那么顺耳,密集支柱打得真叫牢实,把老空隔了个密不透风,还有什么不得劲的呢?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他若是羊,这里就是草滩;他若是鱼,这里就是大海;他若是鹰,这里就是长空。人活着就得干点啥,要干就得拣个像样的活,什么叫男子汉?不服的下来溜溜!
安国富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把溅到嘴里的煤渣吐了出去。唉呀,怕有半个班了吧?心慌得出虚汗呢。说起来这个活算不了啥,有一斤牛肉一斤烙饼把腰撑直了,这算个什么苦活?……唉,有两碗莜面饸饹也行,国强就爱吃饸饸。
想到过,国富抬头看了看弟弟,傻弟弟到矿上不到一年,长了一大截。国富心里暗暗高兴,明年请假回趟家,让爹妈看看,写信告给他们还不信!
老丘和徐垫路在工作面上部加固了几架棚,“工作组”在一边叨叨着。这地方顶板破碎得厉害,看样子要漏点下来,老丘和垫路不想大干,能支持到回柱就行了,所以就“意思意思”为止。可“工作组”呢,他断言这里没问题,破碎是表面现象,有压力才能产生质变,而现在不存在变化的条件。现在关键是抓产量,两个头头都在上头,下边要磨蹭怎么办?……
老丘叫他叨叨烦了,斧子一甩,走了。
离开了“工作组”就离开了心烦,看见了弟兄们就带来了欢乐,老丘在热火朝天的劳动中微笑了,这些家伙多着人爱见,你看谁磨蹭了?
老丘在安国富兄弟的地段上停住脚步,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实在说,安国强长得比他哥还壮呢,可老大总是千方百计护着弟弟,吃干粮叫老二多吃,干活叫老二少干。这不,老大又把好干的地段让给弟弟了,他那一段,煤壁上的煤只是崩松了,并没有掉下来,安国富正“嗨嗨”着用撬杠往下撬呢。
老丘的眼睛一点点眯起来了,他也许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弟弟。他兄弟俩差三岁,和安国富兄弟一样。他要是活着,今年整五十岁,也子孙满堂了,可他十岁时就死在井下一条水巷里……
怎么!咋把溜子停了?谁叫停的?娘!老丘从瞬间回忆中警醒过来,忙从工作面上滑着跑下,他拐来拐去,三下两下滑跑出几十米上山,从机头旁“呼”地跳到大巷里,虎视耽耽地瞪着两个装车的。
“车皮?!”
“车场重车掉道了,运输区的责任。”常大年赶紧分辩。
老丘骂了一声,拔腿往大巷外奔去。
人们全都闲下来。小电工和丁自立好容易护住了电机,这时也把锹一扔,坐下来擦汗。这当儿,“工作组”过来了。他的厉害劲没有了,笑眯眯的很随和。
“辛苦啦!”他也凑过来坐下。
“不辛苦,为人民服务!”老丁答道。
说了几句话后,“工作组”好像很不经意地问道:“老丘常干这种事吧?这家伙,倒是个直性子。”
他指的是强行起动电机的事。老丁和小电工一下子警惕起来,他问这个干什么?不错,他俩把老丘多次“干这种事”向采区汇报过,希望上级干涉一下,可区长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啥也不说。不过,对这个人,最好什么都不说,谁知道他要打什么主意。
“不,没有。”小电工说。
“谁知道他今天抽了哪股筋!”老丁说。
“工作组”笑着点了点头,他根本不相信两个人的话。他知道,违章作业的事多了,抓不着就没法制,可像老丘这样明目张胆干的,他还从来没见过。“工作组”丢了个大面子,两个旁证又不出来说话,这事情?
工作面最下端,是一个干干巴巴的东北小青年的地段,他把煤丘挖成一个窝窝,半躺半坐在那里,舒舒服服地伸直了两条腿。听到这边搞调查了,就笑嘻嘻地甩过来一句话:“电动机发夜(热)了?”
没人应声。
“笨蛋,浇泡尿不就凉了!”他又笑嘻嘻地说。
“工作组”瞪了他一眼:好小子!
“我说你们这些人呀,真是白吃饱,就会瞎喳呼。怎么样,我给来一泡?”小青年说着就往上站。
“工作组”说了句:“车皮怎么还不来!”就快步离开了这地方,奔大巷去了。他知道,这地方不能久留,这些个家伙!
老丁虽然知道小青年的话是对着“工作组”的,可也品出了针对自己的东西。本来嘛,在野党人休想当溜子司机,要不是徐垫路一再坚持,老丁早上掌子了。老丁看得远,别看老徐眼下不得势,迟早会上去的,丘队长咋说也不是个党员。所以他坚定不移地当上了在野党人。“白吃饱”这三个字,是讽刺拿钱不干活或者拿钱少干活的,老丁最不爱听这几个字。
“小金子!”老丁慢慢悠悠地说。
对方笑嘻嘻地说:“有话就说,有……”
“你今年到底有几岁?噢!有多大?”丁自立是四川人。
执政党人小金子冷下脸来,这是他最忌讳的话题。他本来只有十六岁,矿上不收,托人给劳资科长送了礼,才给写了个十八,他是混进工人阶级队伍的。
“老子今年山(三)十二!
“好!同我二娃一般大。”
“别不要脸,你连个媳妇都养不起,还还,二娃之(子)!”
丁自立又冷下脸来。他今年快四十岁了,据他矿上的同乡说,老丁本来有个挺俊俏的媳妇,一个瓜菜代,硬是把夫妻恩爱给代跑了。媳妇忽然不知去向,撇下他和十二岁的春哥。老丁一咬牙,离开了祖传五代的茅屋,领着娃娃闯世界去也。一闯闯到宁夏川,就在矿上扎下根来。他早年当过兵,国民党兵,逃兵,俘虏兵,解放兵,回乡以后又当民兵,人间的冷暖尝了个够。丢个把女人啥了不起,她也是个人哟!她总是要活哟!
老丁很快把笑容拉到脸上:“我!女人跑脱再娶,怕啥子!我怕你要打光棍。看你的腰杆,细得像青竹,哪个女人看你一眼?你看老子的腰!”说完,“嘭嘭嘭”地拍了几下。
有两个人争吵着过来了。是谁?别说话,听!
“工作组”怒冲冲地先过来,一把将手放在电动机上,又赶紧拿开。他叫老丘把手放上试试。
老丘只一笑,走过去在电机旁蹲下,把手慢慢放在电机上,再不拿起来。
老丘那双大手是全矿闻名的,那不是一块两块茧子的问题,他整个手掌连同五指的指面,全是黄黄的厚厚的硬皮,掐都掐不动。有一次文工团来矿演出,闻听丘师傅的大名,有个女演员就要和他握手留影。谁知刚一握手她就把手急急抽了回去,她害怕了,不知人世间还有这种其硬无比、其凉无比的手,这事一时传为笑谈。平常人熄灭烟头,手是不碰火的,老丘却是把烟头在手里捏灭。这些典故,局里来的头头怕是应该知道的吧。
“工作组”知道自己上当了,只好压住火气,冷冷地问:“如果电动机烧了,谁负责?”
老丘说:“啧!咋能叫机器烧坏了呢?”
“工作组”说:“总得爱护着用吧?”
老丘把眼睛眯起来了:“行了吧同志!能拉就叫拉吧。你说叫把溜槽上的煤往外扒点,你说得对着哩。可掌子上的煤像山一样,往哪扒?”老丘说着站了起来。“就是有地方,人都空着半副肠子,谁能扒得动?”说完,慢慢腾腾往工作面走去。
身后,小金子问了一声:“咋没车皮了?”
老丘叹了口气:“重车掉道啦!七八个人弄不上去,要搁早年,我老丘一个人就把它扛上去了……娘!吃不上顶硬的东西,人都不是人了。”
巷空里落下一堆石头,顺槽的一架棚子响了一下,这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三
人都聚到背风的窝窝,凑起热闹来了。采煤工把大姑娘小媳妇通称为“小妇女儿”,是掌子面上常谈常新的话题。这时候也可以嘻嘻哈哈地把丘队长的姓氏故意念走了音,说成“球队长”,老丘也满不在乎地咧着嘴笑。可近年来,人们扯着扯着就扯到吃喝上,听吧,山南的海北的,各人都把家乡的名菜开列了出来,虽然他们谁也没吃过,可都为那说不甚清楚的名菜尽力叫好。说着说着,站起来了,比划开了,吵起来了,打起赌来了。你不信?我把这块“英纳哥”押上,你出什么?!你还死犟!人家大宴会大酒席,请外国人,人家都是……
小电工越听越饿,又听不到陆放翁,实在不想待下去,他拉着两条腿,走下工作面,往顺槽溜子头前走去。
一幅极美的画图呈现在面前,他不由惊喜地停下脚步。啊!最好让画油画的来画,他们准能把这动人的瞬间永远地留在画布上,小电工因为发现了诗情画意激动得心都“砰砰”地跳起来。
……在粗大坚实的原木棚子上吊着一盏矿灯,长方形的灯盒在阴影里隐约可见,一束淡黄色的光柔和地斜射下来,把机头和就近的景物做了显著的强调。令人惊奇的是,在光区的最亮部分,棚子上竟然旁生着一枝长满绿叶的枝条!竟然在那里舒展着柔软的腰肢!我的天,上面是飘飞的大雪,下面见不到阳光,而她竟在这里妩媚萌发生长。看那些翠绿的叶片,大概随不了强光的爱抚,正幸福地抖颤着,闪烁出银白色的光辉。真了不起!真令人感动!即使在失去了宝贵的根以后,那多汁的原木仍然饱含着生机,那碧绿的枝叶仍然召唤着春的来临。
在放射形的光区下方,清楚地屹立着威武的机头,他是疲倦的,但钢铁的光泽仍然透过身上的煤尘沉静地显露出来,显出久经征战的老兵的风采。黄得透明的润滑油在传动链条上发出一道耀眼的清光,提醒画家注意,一定要给机头的一边灿烂地涂上赭石色、浅棕色、橙色和桔黄色。在机头正中突出的部位,一大块乌黑发亮的优质煤亲切地倾侧着,像恋人依偎在机头的怀抱。周围那些位置得当的小块煤众星拱月似地簇拥着她,布局巧妙而又自然,你尽可施展线条和笔触的功夫,描绘明暗阴影的微妙的关系。
在光束里,在机头旁,一个将要步入老年的强壮汉子给到好处地前倾着身子,用一个有力的拳头支着下巴,像沉思的哲学家一样在思索着人生的奥秘。他那蓬乱的头发,浓密的胡须、明亮而迷惘的眼神,都会把你带入深邃的哲理中去。他身后矗立着不甚分明的棚腿,棚腿的上部,在本来应是极暗的地方却有一片淡白,那是棚腿上孳生的菌丝连成的茸毛。壮汉敞着工作服,露出绣着美丽花朵的红裹肚,红得像一团火,裹肚下面绷着本来是大红,现在却变成暗红的宽宽的布腰带。他静止不动,却给这以黑色为基调的画图带来了火焰,也带来了追求和憧憬。朦胧淡化了他的其余部分,使得他像是从煤层里脱颖而出的煤炭之精魄。光束外是扑朔迷离的模糊,像是画家漫不经心的涂抹,也许是画家妙不可言的匠心。
小电工屏息静气,在心里赞叹着,不敢发出一点响声。他知道,要是一开口说话,这动人的景象就全完了。
肖像活动了起来,他扭过脸,抛来一句地道的宁夏话:“谁在那点?”
这人叫马振民。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和微黄的眼珠使他很像阿拉伯人,他是回族,经名叫易卜拉欣,是小电工的伊斯兰教义的启蒙老师。整个采煤队里只有小电工对伊斯兰教感兴趣,而且尊敬着马振民的宗教感情,马振民也常向小电工讲授经文里劝善警恶的故事和箴言,两人相处得很好。还有,他俩都是无党派人士,对队里的两派竞争不闻不问,而且表示了一致的蔑视,在超脱尘世羁绊上有相惜之感。
“色俩姆,易卜拉欣老人家。”小电工弯了弯腰,笑着说。好多天没和老马说说话了,今天可算得着了空闲。
“色俩姆,大家都好。”老马勉强笑了笑。他是怎么啦?
老马站起来,把宽宽的红腰带往紧煞了煞,又递给小电工一块干燥的柱帽。两个人紧挨着坐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老马沉思着说:“人要受点苦呢,不受苦不知道为人艰难。苦再大,心不能乱,心一乱,易卜利斯就缠上你了。”
小电工正要听下去,老马却停了下来。
又沉默了一会,老马悄声细语地说了起来,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遭年馑呀、害病呀、火把房子烧了呀,你都不要怕,心别慌,一律是胡达试你的心呢,试你的心坚不坚。”
又沉默了一会,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注视那生意盎然的枝叶。
“好看吧?”老马问。
“好看。”小电工由衷地称赞着。
老马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连你说吧,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护到今天。每回丘师傅从这过,都要仔细望望呢!”
那绿盈盈的枝叶仿佛听懂了似的,轻轻地摇了起来。
上山溜子忽然开动了,两人一怔,上山溜子又停了。小电工刚想喊话问问,上山溜子又开了,又停了。
分明不是装车,因为车皮还没来。那么是干什么呢?是溜子出毛病了?小电工赶快跑下去。
大巷里空无一人,真是活见鬼,溜子自己转了起来。小电工要看个究竟,从溜子旁跳下大巷,脚还没落地,两个人大笑着从隐蔽处走出,原来是常大年和邵文斌。
老邵说:“怎么是你啦?拉格老马呢?”
老常说:“怕他没事干了打瞌睡,俺们给他敲敲警钟。”
是这样。小电工不想再爬上去,三个人就在大巷里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起来。
常大年是丘队长的老乡,他常感叹自家在枣庄时从没到过矿上,可跑出几千里外倒下了煤窑。这人粗通文化,爱用些自家不太懂的名词,这使他在采煤队里得到一份额外的尊敬。
“雪下得真大,天地混沌……”他像读散文诗似地咏叹着。
“这岁月……”他又吟唱道。
邵文斌斜了他一眼:想说个啥吗?怪里怪气的。
老常慢慢踱到小电工旁边,歪着头神秘地说:“哎!你说,人这种动物,怪有意思的啊!”
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邵文斌笑了起来,老常白了他一眼:你懂得啥!
老常在大巷踱来踱去,摇头晃脑地发表着高见:“人这东西,生育下来,光不出溜的。一辈子东跑西颠,想挣份家业,同时呢,也给社会众人贡献贡献。能行的,当个干部,不行的
,听人吆喝。临完到死,又都是空着两手走人,撒手西归,寿终正寝,一命呜乎,哀哉。你说有没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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