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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地上的“战役”

作者:路翎

他一动也不动,仇恨而冷静,像一个侦祭员在这时候所应做的,数着敌人的数目,判断着他们的意图。敌人前后招呼着,通过去了。
  班长那里仍然没有动静。
  班长王顺决定放过这大约一个排的敌人,克服了战斗的诱惑--他的班是有可能歼灭这一个排的--那理由是不用说明的。但即使对于老侦察班长说来,克服这战斗热情的诱惑,也不是容易的,他有很多次这样的经验了。占着有利的地形,枪一响,盲目的敌人就成群地倒下,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可是现在情形并不这么简单,他们是在敌人的纵深里,他不仅对他的班,而且对全军都负有重大的责任。而他的班,他从那绝对的沉寂里感觉到,现在是像他的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完全属于他的意志的,可是,不仅他们属于他,他也属于他们,在这种情况里要决断,是很沉重的。
  是不是也有可能一下子歼灭敌人的大半,抓住了一个俘虏就立即撤退呢?当这个排的最后几个人通过他身边,就是说,当这个排全部都落在他的班的范围里的时候,他这么问着自己。但他本能地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伏在路边上的草丛里,看着那最后的一双大皮靴从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踏过去了,紧紧地咬着牙才克制住了他心里的复杂的激动。他判断后面可能会有零散的敌人,于是决定继续等待。而这个时候他就更迫切地渴望着他的班继续保持着绝对的寂静,他心里不禁担心在他后面离他二十米远的那个年轻人--在这种时候,连老战士也有可能一下子弄出什么声音来的。初上战场时的那些感觉,他是记得很清楚的。当敌人经过他身边而向王应洪的位置走过去的时候,他替他感到苦痛的紧张。于是,当他的班保持着绝对的肃静和隐蔽放过了这一个排敌人之后,从这深沉的肃静中听出来这个班的威严的呼吸和坚强的纪律,他就觉得喜悦,并且从心底里赞美起那个初上战场的年轻人来了。
  果然后面有零散的敌人。皮靴踏在沙土路上的声音又传来了,一个影子在天幕下出现了。这个敌人走得有些蹒跚,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好像是喝醉了。这正是机会。这敌人到了他的附近,他正准备着一下子跃出去的时候,前面的路上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另一个敌人凶恶地喊叫着追上来了。他以为他的班的行动被发觉了,但这时在他的眼前却出现了他所没有料到的事情:那追上来的敌人扑了上来就给了那第一个敌人一拳,那第一个敌人呜呜哇哇地叫着,在挨了第二拳之后就回击了。两个人打起架来。侦察员的眼光看出来,这两个人都是军官。于是他下决心趁这机会动手。而这时,好几个侦察员都从他们的位置上出来了:听着打架的声音,又被土坡遮拦着看不清楚,他们就以为是他们的班长在和敌人格斗。班长王顺拔出锋利的匕首,跳上去捅倒了一个敌人,那第二个敌人狂叫起来向前逃跑,却被王应洪一下子奔出来抱住了。那敌人继续狂叫,王应洪恨透了这狂叫,用可怕的力量抱住他,几乎要一下子扭断他的筋骨,但这敌人却是意外的胆怯,在他的臂膀里好像是棉花团一样,顺着他的两臂的压力就抖索着对着他跪下来了。班长奔上来用一块布塞住了这敌人的嘴,这样他们就得到了一个俘虏。
  但这时远远地传来了枪响。因了这个俘虏刚才的这一阵狂叫,刚刚过去的那一个排的敌人回转来了。狂叫着,奔跑着,离这里还有五六十公尺远就胡乱地放着枪。王顺命令侦察员们把俘虏拖到洼地里去,大家都向洼地里撤退,没有他的命令不准射击。他们刚离开小路,敌人的那个排已经迫近到四十公尺,已经在路边上散开,开起火来。并且右边山头上敌人的一挺机枪也开起火来。
  他们迅速地在洼地里退走,但到了洼地的中央,就叫敌人机枪的火力拦住了去路。而敌人的那个排已经向他们采取了包围的形势。于是王顺命令他的班散开来停止不动。他仍然不还击。
  这老侦察员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危急的处境。他轻蔑这些敌人,他冷静地观察着情况,决心要把他的班,连同那个重要的俘虏,都带出去。洼地草丛里的这种寂静使敌人不安了--到底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呢?敌人不敢近来,只是架起了机枪朝这里那里射击着,而右边山头上的那挺敌人的机枪,原来是胡打着的,这时反而向这挺机枪开火了。敌人里面发出了几声嚎叫,显然是被他们自己的火力打倒了几个。但后来就升起了一颗绿色信号弹,山头上的火力停止了。
  这时候,王顺已经把他的班撤到一条干涸的沟里,占据了比较有利的地形。情况很危急,山头上的敌人可能就要下来,这里再不能停留,于是他下定了决心,命令王应洪跟着他留下来掩护全班;命令副班长朱玉清率领其他所有的人带着那个俘虏,利用这条沟的地形向左后面撤退,当他和王应洪打响,把敌人的火力全部吸引过来之后,朱玉清就应该带着侦察员们往左边的山坡后面冲去,进入一片树丛。除非敌人发觉了,进行追击,就不许回头。天亮以前必须把俘虏带到家。
  副班长朱玉清想要自己留下来,其他几个侦察员也这样想,但他们听完王顺的清楚、简单、小声的命令以后,就不再作声了。班里的侦察员们大半都是王顺带领、培养出来的,连副班长朱玉清也是王顺带领出来的,大家都熟悉他的性格;对于这样的一个威望极高的班长和代理排长的命令,大家是无法说什么的。
  于是人们开始撤退,抬着那个俘虏迅速地沿着小沟向左后面走去。估计他们已经快要爬上开阔地,而敌人的机枪正封锁着那里,王顺就命令王应洪留在沟里,听他的动静,他自己就爬上了沟沿,像箭一般地一下子跃到十米外的洼地中央的一个小土包后面去了。他一跃到那里就向三四十米外的敌人开火了,他打了一梭子就向右滚去,又打了一梭子,然后投出了手榴弹,并且喊着:"同志们,三班的跟我来,四班的向右!"王应洪也开火了,他学习着他的班长,打了几枪马上又跑到另一个地点投出手榴弹,同样地喊着:"五班的,在这里,同志们冲啊!"他真的觉得他和无数的人在一起战斗。敌人的火力被吸引过来了。这时候,苦痛地听着这两个战友的惊心动魄的喊声,副班长朱玉清和侦察员们带着俘虏安全地潜入了左山坡后的树丛。
  班长不让别人,却让他留下来和他一同担当这个艰巨的战斗,王应洪觉得意外的幸福。并且班长是这么干脆,没有说明为什么单单留下他,也没有对他特别嘱咐什么,这种绝对的信任,就使得他处在他从来不曾知道过的光明和欢乐里。他简直忘了他还是第一次处在敌人的火力下面;在他的一生里面,这还是第一次战斗。他觉得他仿佛已经是身经百战了--事实也确乎可以是这样的,当他屏息着趴在路边上,看着敌人的大皮靴踏过去而意识到战斗的纪律,并且随后他又活捉了那个敌人,使敌人在自己面前跪下,他的战士的心就迅速地成长了。
  至于班长呢,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单单命令王应洪留下来。他也许是赞美了这新战士刚才在潜伏中的沉着,在活捉敌人时的勇敢,想要锻炼一下这心爱的战士;也许是出于高贵的荣誉心,想要叫这年轻人看一看,学一学他这个老侦察员是怎样战斗的;但也许是想到了那件使他不安的爱情,金圣姬那个姑娘的眼泪。谁知道呢,也许他觉得,叫王应洪留下来从事这个绝妙的、但也是殊死的战斗,就会给那个姑娘,那个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带来一点抚慰,并且加上一种光荣。他是看见过那个姑娘的那么辉煌的幸福表情的。这一点是确实的:因为那个姑娘的那种不可能实现的爱情,以及王应洪对这爱情的极为单纯的态度,他就更爱这年轻人了。他的决定总归是和这有点关系的,在战场上,人们总是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最心爱的人的,虽然这时候他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切。
  总之,英雄的老侦察员和他的助手打得非常漂亮,掩护着全班撤退了。
  敌人在打了一阵机枪之后,忽然地停了火,而且还后退了几米。这奇妙的情况马上就揭晓了,原来敌人是非常郑重地在对待着这场战斗:空中出现了四五颗照明弹,随即就是一阵迫击炮弹短促地呼啸着落了下来,在这块洼地上爆炸了。显然敌人已经用无线电报话机联系了他们的炮阵地。这个班最初的那一阵绝对的沉寂骇住了他们,他们总以为这里有很多的志愿军,随后王顺和王应洪的突然地开火和喊叫,更使他们觉得是证实了这一点,于是他们就来正规化的作战了。如果听一听敌人在无线电报话机里说些什么,以及敌人的指挥机关在怎样吼叫,确实会很有趣的--看到落在周围的炮弹,王顺不禁笑了。威风极啦,怎么不连榴弹炮也拿出来呀。
  王顺滚回到沟里,命令王应洪停止射击,准备夺路撤退。这时,按照美国的步兵操典,在一顿炮击之后,以机枪掩护着,那一个排的敌人就从两翼包抄过来了,发出了呐喊的声音,卡宾枪打得像放鞭炮一样。而且,右边山头上的那挺机枪也向洼地中央射击起来。
  因为这洼地上的"战役"的巨大规模而快活,王顺就着手来还击。这种快活的心情是战争里最可贵的,从这种快活的心情,他就做出了一个聪明而大胆的决定:从敌人阵线的正当中,就是从敌人的那挺机枪那里突破过去。左翼的十几个敌人已经顺着土坡向他们这边扑来了,王应洪打了一串子弹,王顺却甩出了一个手雷。这一声轰然的巨响使得敌人倒下了一大半,就在这当中,王顺招呼王应洪跟着他,跳出了这条干涸的沟,又往右边的敌人群里打了一个手雷。然后,完全出乎敌人的意料之外,这两个侦察员沿着一条土坎向着正当中的那挺机枪奔去了,而那挺机枪这时正向洼地中央的那个小土包周围热情地射击着,以为那里隐藏着志愿军的主力;而右边山头上的那个火力点,则是正在忙着射击洼地的后半部,确信这是封锁住了志愿军的退路。并且,没有被打死的敌人,这时正向洼地的中央,连同着那条干涸的水沟,发起了雄壮的冲锋。
  洼地上的"战役",它的规模就是如此。这时那两个侦察员却突然出现在敌人的"纵深"里,用不几发子弹结果了那两个机枪手;灵机一动,王顺一下子扑倒在机枪的跟前,对准那些敌人射击起来了。事情于是非常简单,他射击了半分钟不到,就结束了这个洼地上的"战役";当剩余的、滚在沟里的敌人刚刚明白过来,又打出了信号弹的时候,他已经带着他的助手投入了黑暗的荒地,越过了一条小溪,跑进了大片的洋槐树丛了。
  王顺在前面奔跑着,他的左胳膊负了一点伤,这时才觉得有些疼痛。他听着跟在他后面的王应洪的脚步声,他忽然听出来这脚步声有些沉重,正在这个时候,右腿负伤的王应洪栽倒了。
  他们两个都弄不清楚这是在什么时候负的伤。王应洪身上的伤还不止一处。在他当时,他一点也不曾感觉到自己是负伤了,充满了胜利的快乐,无论手和脚都是灵活的。但现在这些伤被意识到了,一经被意识到,它们就发作了,于是王应洪支持不住了。
  王顺一声不响地背起他就走。他们是一刻也不能在这附近停留的。敌人的整个的阵地这时一定是在骚动的,加强了警戒,要搜捕他们的。
  意识到这紧张的情况,王应洪就要求班长不要管他,但是班长理都不理他。在年轻的新战士的心里,燃烧着壮烈的感情,他觉得他已获得足够的代价,他从来不曾想到他第一次参加的战斗有这么辉煌,他觉得现在是到了牺牲自己,而让班长出险的时候了。于是,当他们出了树丛,迫近了敌人的警戒线,班长把他放在一条土坎后面,爬上去侦察情况的时候,他就下了这个决心:一有情况,他就留下来--像班长刚才带着他对全班所做的那样,用自己的火力和身体掩护班长出险。
  现在他们正在敌人阵地的旁边,这已经不是他们来的时候的那一片开阔地,而是一条狭窄的山沟。这是最危险的地带,一有动静,敌人两边山头上的火力网就会把这一条不到四十公尺宽的山沟完全盖住;而且,两边的山坡上都有敌人的警戒。他只是在沙盘作业上学习过这一带的地形,班长却是知道一切的。但现在他们显然无从等待或另外选择道路。班长看了一看情况回来,就决定拖着他沿着土坎往山沟中间的几棵大树里面爬去。年轻的侦察员既经做了决定,看看没法开口向班长说什么,就把自己的冲锋枪扣在手中。他也用他的负伤的肢体帮着爬,咬紧牙关来忍受可怕的疼痛。这是非常艰难的道路,每一分钟只能爬行四五米。班长侧着身子,用右胳膊抱着他的胸部,用自己的负了伤的左胳膊撑着地面,一步一步地拖着他。
  "班长……"他说。
  "不许说话!"班长对着他的耳朵严厉地说。
  "我牺牲了不要紧。"
  "别说话,纪律!"
  听到了这个,年轻的侦察员就不再做声了。
  他们毕竟到了那几棵枝叶长得很稠密的栗子树里面了。他们在一个小土包后面的草丛里潜伏了下来。现在又得再看动静。这时左右两边的小山头上,敌人互相地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然后,就有三个巡逻兵从左边山坡出来,踏着草地慢慢地走着,端着枪,编成警戒的队形,向着这个栗树林走来。
  "班长,"年轻的侦察员含着眼泪在恳求了,"我打响的时候,你从右边撤出去……"
  班长掩住了他的嘴巴。这个动作是为了警惕,但也是因为难过;说这种话叫老侦察员太伤心了。为了防止这年轻人的意外的行动--他感觉得出来这年轻人身上有着怎么样的一种激动,他也知道,在负了重伤的时候,人们会想些什么--他就拿负伤的左胳膊用力地压住了这年轻人的握着枪的手。
  三个敌人的巡逻兵沿着土坎和草丛搜索,慢慢地迫近了这小小的栗树林了。其中的一个突然大吼了一声,于是王应洪震动了一下,但班长更用力地压住了他。老侦察员非常镇静,现在还不能判断他们是否已被发觉,因为敌人是常常要拿这一套来给自己壮胆的。三个敌人紧挨着走到这小栗树林来了,在离侦察员们潜伏着的土包三四米的地方站下了,望这边瞧着。
  连老练的侦察员这时也有些迷惑了。但侦察工作中的铁则支持着他,这就是,绝对不暴露自己。小风把粗硬的栗树叶吹得发响。这三个敌人互相说了什么,忽然其中一个又向着右边吼叫了起来。于是他们走过去了。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两个侦察员出了栗树林,沿着右边的山根一寸一寸地爬行,这一个拖着那一个。没爬行几十米,又出现了敌人的巡逻兵,于是紧紧地贴着地面伏着;愈来愈明显地感觉到年轻人身上的激动,王顺沉着地压着他的手腕,并且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他们是这样地相爱而血肉相联,他决不能丢下他,而且,他还很有力量……负了伤的特别艰难的行动,以及敌人的加强警戒,使得他们一直到天亮还没有爬出这条山沟。
  眼看着快要天亮,王应洪就又要求班长不要管他;他甚至于哄骗班长说,只要班长先走,他就能慢慢爬回自己阵地的。班长不理他,这沉默是含怒的。班长拖着他爬到一条长满杂草野花的小沟里,使他躺在一块比较干的地方,又爬过去慢慢地弄来一些草把沟边上细心地伪装起来。这两个侦察员就躺下了,在这条狭窄的沟里,着手来度过这个白天。他们离山头上的敌人地堡仅仅三十米。但白天的情况也有有利的地方,因为我们阵地上的火力已经能封锁到这个山坡,敌人是不大敢下阵地来的。
  班长替王应洪包扎了伤口,也把自己的伤收拾了一下。这年轻人的伤势使他痛心。他竭力显得安静,拿出一块手帕来,在水里弄湿,轻轻地替他擦着脸。然后就拿出了一个馒头--这老侦察员,是有着这种周密的计算的--分了一半给他。
  可是王应洪一口也不肯吃。他难过极了;意识到自己拖累了班长,这种心情比身上的伤还使他痛苦。他透过面前的杂草,定定地瞧着辉耀着阳光的天空,一动也不动。
  "纪律,"班长对着他的耳朵说,"你是祖国的好青年,你是人民的好战士,吃这半个馒头,这是纪律。"
  于是,王应洪开始吞吃馒头了。
  黑夜过去了,现在是要再等到晚上。离自己的阵地还有两百米。但班长的脸上却出现了愉快的神情。他想要使这个年轻人改变心情,而且,胜利地完成了捉俘虏的任务,洼地上的那个杰出的战斗,对这年轻人所尽到的责任,这个狭窄的小沟里的神秘的隐蔽,这一切都使他变得像早晨的阳光一样愉快。于是他躺在王应洪身边,几乎是全身都躺在湿泥里,对着王应洪的耳朵小声地、活泼地说起话来。
  "你猜我头一回当侦察员的时候是怎样的?一听见敌人的声音我就发蒙了,没有你这么沉着勇敢。那时候我的政治觉悟也不怎么高,还想家哩。我也是老战士一点一点带出来的;咱们部队就是这样,一代传一代,一代比一代强--咱们的这个英勇顽强的老传统。我带着你这也不是为了你,这是为了咱们全军。也是为了人民和党的事业,你为啥要难过呢?
  王应洪不做声。他在想:"难道就不许我为了人民和党的事业掩护你撤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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