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沉思录--井冈山红卫兵大串连二十周年祭
作者:胡平 张胜友
几十条、几百条嗓子,盖不过数千、数万条嗓子。犹如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少数人却常常处于被打倒、遭屈辱的地位一样,红卫兵怀疑他们!红卫兵嘲弄他们!红卫兵敌视他们!这种敌视,使真话越讲越像假话,假话越传越像真话……
圈子外,人头攒动,人山人海。
所有的眼睛都瞪着灰蒙蒙的天空,所有的耳朵都竖起来,力求捕捉到那非同凡响的声音在大气里引起的第一阵颤动……
我们也在其中。胡平与几个同班同学一起,站在博物馆大门口的那片高坡上等着,张胜友则挤进了离圈子不过五米远的近处。
就是站在一起,我们也不会真正认识。我们,还有这片人山人海,不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却胜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历史,还没有给我们认识自己、也认识同一代人的机会。
当时我们绝没有想到,二十年之后我们会来写这样一篇作品;犹如当时我们不可能料到,十年之后我们会从社会的阴沟里爬出来,蒙混进了堂堂的复旦大学……
世界上难有这样漫长的等待,世界上找不到这样耐心的观众。衣服单薄的红卫兵们,在零下二、三度的旷野,等了半天,等了一天……
次日上午,那片几乎凝固了的、巨大的"银幕"上,终于隐隐地有了什么:由弱而强了,是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至近了,是一架涂有八一红星军徽的直升飞机。
顷刻间,那海,发生了海啸: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那山,上下起落,左右错位,似乎这是一座火山,即将要有一次伟大的爆发!
那圈子,则像一只四面受强气压挤压的脆弱的气球,随时都有可能破碎……
直升飞机并没有立即着陆。它在低空作了多次的盘旋,那道道灼热的气流,纷纷扫落树枝上的冰壳、冰凌,强大得像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在俯视人世间的芸芸众生;它几次像是要着陆了,又猛地升上去,似乎又有蜻蜓般的小心翼翼,生怕让什么东西给吃了、或缠了去……
身子向后顶去,脚板向前蹬去,解放军战士们的手拉得更紧了,彼此的五指,宛如一道铁钩……
直升飞机终于着陆了。螺旋桨仍在隆隆地转动,舱门刚刚打开,隐约看到里面一个穿军装的高大身影……
这一刹那,站在高坡上的胡平看见,往前涌的人海扯出了后面的几个口子,口子里都有结着一层薄冰的粪坑,粪坑里都不断有闪避不及、被撞下来的红卫兵,其势正如中国的改革者在一九八五年纷纷中箭落马!
已挤到圈子边的张胜友目睹--
一个十五六岁、操着宁波口音的红卫兵喊了一句:"我要第一个与毛主席握手!"话还未落地,他和另一个红卫兵竟冲进了圈内,仅跑了七、八米,许是被发动机喷出的气流那巫师般的力量摄住,他不动了,身子又往左侧了一下,旋即,飞机头部的螺旋桨劈将下来,一股白色、粘稠的脑液似从高压水龙头里喷射出来,他的两颗眼珠子,也被打出去七、八丈远……
前面的红卫兵都呆住了!圈子内的另一个红卫兵更呆住了,几秒、十几秒……足足半分钟之后,他走过去,双手捧起地上的一摊脑浆,将它们放回到同伴的冒着热气的大半边脑壳里,似乎这样能够起死回生……
上帝没有被感动。
所有的欣喜,所有的痴迷,同时都被螺旋桨劈得粉碎……
直升飞机运来的是几箱贵重药品--进口的阿拉明、新福林,还有血管紧张素等抢救休克的针剂。据说,后者一盒得花二十八元人民币。
红卫兵散去后,在这半块水田里,拾到了两大筐鞋子、袜子……
直升飞机只能暂时停在了茨坪,螺旋桨劈坏了,在等着从南昌的向塘机场运新的螺旋桨来换……
惊愕、愤怒的红卫兵们向空军造反了,他们誓死要揪出杀害红卫兵小将的刽子手和幕后策划者……
十四
抢救是及时的,成功的。
上海来了医护人员,南昌来了医护人员,广州部队也派来了有经验的大夫。在前后二百多名脑膜炎患者中,死去的只有六人。
不幸中之万幸,还不仅于此。脑膜炎的流行,比中央随即下达的紧急通知,更有力地堵住了红卫兵到井冈山的串连洪流。
一九六七年一月以后,虽还有零零星星来的,但那不过是一场洪峰过后的几圈涟漪……
有关部门还有大量的善后工作--
清理账目。一直清理到一九六八年春天,才有了一个大概的眉目:不包括南昌至井冈山的沿线各接待站,仅井冈山,在这场红卫兵大串连里便耗资二百五十万元人民币,共接待红卫兵一百余万人次。
清理物资。空投干粮时,曾留下十万斤压缩饼干作储备,现在部分霉了,没霉的则碎了,便以五分钱一斤的价格卖给干部、群众,一个人花上一元来钱,便可以买上满满一旅行袋,拿回家熬糊糊喝,既当饱又富营养。红卫兵用过的衣物也作价卖给干部、群众,绒裤、绒衣五角一件,被单二元一条,棉絮烂成粉的只有扔掉,稍有点样子,便三床重弹成一床,卖一元一床……再加上红卫兵陆续从祖国各地寄回来的借款,全山共收回五十万元人民币。
处理无名、或者有名尸体案件。
全山共发现五具红卫兵尸体。最晚发现的一具是一九六七年六月,在一座名叫金丝面的山上被一个摘粽叶的老表发现的。尸体高度腐败,衣服及脸上、身上的肉基本烂掉。保持完整的只有发辫、皮带、鞋子、语录本。经法医解剖,死于饥饿。亏得当时全国各地寻找失踪的红卫兵的函件、函电没有不发到井冈山的,有关人员在一摞摞砖头厚的来文、来电中,终于翻到一张,上面列举的失踪者部分特征与死者相符:身高一米五二,鞋掌上钉有两块皮,裤衩系白底紫色碎花(死者身上尚保留了一条裤衩缝没有烂去)。经死者家属来井冈山认定,死者系河南省兰考县一个中学的女红卫兵,一九六六年时十八岁。
我们曾想知道死者的名字。遗憾的是,至今仍在井冈山工作的有关人员都不记得了,而且和另外的三具尸体一样,在今天的井冈山市公安局里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查证的材料。留下材料的只有最早发现的那具尸体。
打开纸色已经变得昏黄的案卷,我们从中复印了两份材料--
报 告
公安局:
我于元月二十日吃过早饭,前往大井参观。参观大井和双马石哨口之后,我和湖南大学土木系工建专业李弥白同学,从双马石哨口出发,经过五个山头,到达了一个有三角架的山峰,在此休息一会。此时,天已渐渐黑了,我们往下走了一段路程,就在一条小溪里露宿,我俩在此烧了一堆火,坐到天明。第二天天亮就开始出发,沿小溪而下返茨坪,在下离我们烧火处发现一具尸体(作者注:原句如此)。我们在尸体处观察了一会儿,因尸体死了好久,有臭味,所以我们就走。死者可能是长征队员,被阶级敌人暗害。我们怀着害怕的心理,火速下山。从早晨七点发现尸体到下午二点回到茨坪,吃罢午饭后,于三点报告给公安局。
由于返家心切,怀着害怕心理,况且山区路线复杂,故路线不清楚,以至找了两天。情况大致如此。
望公安局根据情况加以处理。
报告人
焦作矿业学院
傅秀德
一九六七年元月二十二日
最高指示
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是由各方面的因素决定的。看问题要从各方面去看,不能只从单方面看。
法医鉴定书
(67)吉公技法字第004号
1967.2.3
一、绪 言
一月二十二日,井冈山公安局电话报称:我山发现一具无名尸体在深山中,是外地来山串连的红卫兵,其死因不明,要求法医检查。当日,专处法医从遂川赶赴井冈山,次日,会同公安局干部及驻山串连的红卫兵等二十余人,前往实地进行了现场勘察和尸体检验。
尸体位于井冈山大井四方斜的高山密林无路可行之深山中,四周无任何挣扎和搏斗痕迹,距尸体不远的小山坡上,有死者衣服一件,解放鞋一只,衣服口袋内有学生证、串连证及草根、小竹笋等物。据上述证件表明,死者叫谢新国,男,系上海市革命二中(原金陵中学)的学生。
二、检
验
1.外表检查。尸体仰卧在深山沟里,两手展开呈半握状。左脚穿着解放鞋一只,弯曲在右脚小腿下,右脚直。赤脚。黑发,发长七厘米。衣着从外到内是:上穿蓝工人服一件,红、蓝色毛线衣一件,红绒衣一件,米色毛线背心一件,白棉毛衫一件,米色衬衣一件,白色汗衫一件;在米色衬衣左胸小口袋上,用蓝线在中央横缝一道线,口袋内用一条小花手帕包有人民币十元,全国粮票三十斤。下穿咖啡色旧长裤一条(右口袋内有小花手帕一条,弹弓一只,吃过的高粱秆残渣三截,左口袋内有咖啡色尼龙袜一双),麻色长裤一条,米色毛线长裤一条,咖啡色棉毛长裤一条,蓝短裤一条。尸斑位于背臂部,呈黑绿色。尸僵消失。胸部对称,腹部凹陷,尸绿明显呈块。外表生前表皮擦伤有:额部一处,13×4厘米;左面三处,5×3、3×3和4×2厘米;右面一处,4×15厘米;下颌骨左侧一处,15×1厘米;两手背及十指背的突起处,均擦伤;右小腿及右脚背有五处,大的14×4厘米,小的1×1厘米。所有的生前表皮擦伤表现:方向一致,大小不等,形状不规则,色泽暗红色。额、手的擦伤,重叠多次,其他部位无任何损伤。
2.解剖检查。从甲状软骨,经过胸腹部,绕过脐左侧,直至耻骨联合上止。打开胸腹腔,脏器位置正常,无异常现象;胃、肠完全是空的,无任何食物残渣。
三、分析意见
1.尸体上所有的生前表皮擦伤,均不是致命伤。若他人所致,决不可能把所有的表皮擦伤造成方向一致,位于人体前。为此,死者所有的表皮擦伤,是在饥饿时全身无力、跌跤所造成的。
2.死者所穿的衣服口袋里,装有草根、小竹笋等野生植物,三截高粱秆是吃过后剩下的残渣,胃、肠完全是空的,没有一点食物残渣,据此,可以说明,死者生前是受过饥饿的。
3.死者死在一个大小密林无路可行之山坑中,四周数十华里无人居住;加上当时气候寒冷,又未穿棉衣,更没有取暖之工具。死前是受过寒冻的。
根据上述事实,死者谢新国是因参观井冈山主峰迷路无食吃而饿死。受冻、表皮擦伤能加速死亡。
法医:周荣宗
今天,透过法医鉴定书里这些极准确、极简洁而又极冷静的文字,我们仍可以看到一个身上带着语录本的红卫兵、一个口袋里仍有弹弓、童心未泯的少年,是怎样地在密林荆丛里跌扑,在山峰与谷地间爬行……
我们仿佛听到了他扯痛每一根饥肠的呻吟,仿佛能看到他那双因为渴望生而圆睁得有如两颗黑色玻璃珠子的眼睛……
谢新国不是一个糊涂的少年,他随身带的语录本上有一条条精心划的红杠杠,他贴身衬衣上有用蓝线缝好的放有钱与全国粮票的小口袋;他又是糊涂的,他不知道沿着小溪的下行方向能走到平地,李弥白、傅秀德正是沿着那条小溪回到茨坪的。
他独自一人度过了多少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他在咽下草根、小竹笋、高粱秆时,心头该是怎样的滋味?
他可想过黄浦江边辉煌的灯火?
他可眷恋红楼碧树、书声琅琅的校园?
他可怀念那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的歌儿长大的童年?
不知道了,不知道。
人们只知道,一个比露珠还要年轻的生命,是仰望着苍天而死去的……
当年处理善后工作的有关同志,都以肯定的口吻告诉我们:在野外发现的其他四具红卫兵尸体,死因大抵同于谢新国的情况,即因寻访井冈山主峰的红军游击洞或其它旧址,迷路后"无食吃而饿死","受冻、表皮擦伤"则加速了死亡。第三章
历史的大思考
十五
如果说,一九六七年下半年北京、上海等城市的揪"五·一六分子",使"红卫兵"一词变得惨淡的话;那么一九六八年春季开始,全国各地大规模进行的"三查"运动,即清理阶级队伍,继而工宣队进校,"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则使"红卫兵"一词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被剔除出中国的政治生活。
首页 2
3 4 5
6 7 8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