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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狐

 作者:郭雪波[蒙古族]

  
  闻名遐迩的科尔沁草原西南部,有一片茫茫无际的不毛之地,当地人称为莽古斯?芒赫——意即恶魔的沙漠。
  最早,这儿还是沃野千里、绿草如浪的富饶之乡。隋唐期开始泛沙,但不严重,《清史稿》和《蒙古游牧记》上还记载,这里“水草丰美,猎物极盛”,曾作为清皇太祖努尔哈赤的狩猎场。后来,大概人们觉得在这样广袤富饶的土地上不耕种庄稼,实在不合算吧,于是人们开始翻耕起草原。由此,人们为自己种下了祸根。草地下层的沙土被翻到表层来了,终于见到天日的沙土,开始松动、活跃、奔逐,招来了风。沙借风力,风助沙势,从西边蒙古大沙漠又渐渐推移过来,这里便成了沙的温床、风的摇篮,经几百年的侵吞、变迁,这里的四千万亩良田沃土就变成了今日的这种黄沙滚滚,一片死寂的荒凉世界。
  莽古斯沙漠往西的纵深地区,是寸草不长的死漠,靠近东侧的凸凹连绵的坨包区,还长有些稀疏的沙蓬、苦艾、白蒿子等沙漠植物。坨包区星星点点散居着为数不多的自然屯落,在风沙的吞噬中仍然以翻沙坨广种薄收为生计。五十年代末的红火岁月,忽喇喇开进了一批劳动大军,大旗上写着:向沙漠要粮!他们深翻沙坨,挖地三尺。这对植被退化的沙坨是毁灭性的。没几天,一场空前的沙暴掩埋了他们的帐篷,他们仓惶而逃。但这也没有使人们的盲目而狂热的血有所冷却。
  后来,坨子里的自然屯落都撤到东边四十里外的绿沙镇建了一所治沙林场。当时需要一个人留在沙坨里,看管那些幸存的沙柳条子、山榆丛、锦鸡儿。
  可谁愿意留在这里呢?
  一群低着头的农民——新建林场职工后边,传出一个喑哑的慢吞吞的嗓音:“让我留下吧。”
  当时那位大胡子主任眼睛一亮:是啊,谁还比这个人更合适?刚从内地遣散到这儿来的“流放犯”,没有老婆,没有孩子,一双筷子连他一起三条光棍,有啥牵挂?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娘的,好样的!老子先给你摘帽子了,你就是这莽古斯沙漠的主人,土地佬!”
  这个“土地佬”,一当就是二十年。也许前半生太奔波,这儿的安宁吸引了他吧,他居然很喜欢这里。他常常面对那茫茫黄沙低语:“你真是一头妖怪呵!谁把你从瓶子里放出来的?这回可咋收回去?这是上天的惩罚哟!”他天天这样唠唠叨叨,同时在住屋附近的沙洼地里插柳条、种沙打旺,坨坡上撒骆驼草籽、沙蒿粒,干起治沙封沙的勾当。大胡子有时来光顾,劝他:“算了,别折腾了,这片坨子没救了,早晚你也得撤走!”他听后心里嘀咕:撤走,撤到哪儿去?撤出地球?他依旧我行我素。人们不太知道他的真姓大名,都管他叫老沙头,大概是由于他长期生活在沙坨里才这样称呼的吧。后来有人传出,早年他就出生在这片坨子里的某村,小时候一个风沙夜,土匪洗劫了他家,父母被点了天灯,流沙掩埋了房屋土地,他为报仇当了土匪,入了“黑河流子”(解放前后流窜于关里关外的土匪)并为此蹲的大牢等等。不过大伙儿不大相信,这么一个三脚踢不出个屁的老实人还当土匪?反正大伙儿不大关心他的过去,只知道他现在是个挺能干挺厚道的老实人。
  有一年,大胡子主任从场部领来了一个被丈夫和婆婆判定为“不生育”后离弃掉的女人,对老沙头说:“交给你了,一起凑合着过吧。”这个“不生育”的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女儿,生第二胎的时候死掉了。他给女儿取名沙柳。
  从此,在这片柔软光洁的沙漠上,多了一行娇嫩的小脚印,就如幼狮跟着母狮蹒跚走过的足迹。
  “爸爸,你看,那边跑的是啥?”小沙柳一上坨子什么都问。
  “一只跳兔。生活在沙坨上的小动物。”
  “爸,逮住它,我要玩!”
  “孩子,不能逮它。咱们这儿,一棵小草,一只小虫子都要放生。”
  “放生?为啥?”
  “因为咱们这儿活着的东西太少了。孩子,在这里,不管啥生命互相都是个依靠。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她真的长大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出落得黑红健壮,体态匀称,就像沙坨子里的一棵漂亮的沙柳。近两年,这里兴起了承包和落实责任制的热风。老沙头和女儿向场部申请,把这片被场部准备放弃的沙坨子承包下来了。“老沙头,兔子不拉屎的沙坨子,你想卖沙子呵?”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老汉靠沙子,当然要吃沙!”
  “吃沙子?哈哈哈……”
  
  沙坨子里静悄悄的,出现了那种被称为“黄色宁静”的稀有天气。空气纹丝不动,好像所有的风都吹尽了,终止了。沙漠在宁静中歇息,像熟睡的巨兽。太阳在东南沙漠边上悬挂着,被一层白色的烟尘遮挡住,像一个焦糊的玉米面圆饼,显得黄而暗淡。
  老沙头眯缝着老沙眼,望了望东南那轮奇特而异样的太阳,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寻视起那一行足印。一丛灰白色的苦艾旁,沙地上留有一行清晰的野兽走过的痕迹。他又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一口痰粘在嗓眼半天咳不出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刚走过去,老伙计,你刚走过去……”他兴奋了,把手里提着的几只野鼠晃动起来。
  “爸爸!”女儿喊他。她在旁边的一片人工种植的沙打旺草地里锄草。
  “哦哦,这堆屎又稀又青,可怜的家伙,看来好多天没吃着野鼠了……”老头儿没听见女儿的叫声,兀自低语着,把那几只野鼠一一拴在这条野兽出没的小径上。
  “爸,瞧你,又是那只老沙狐迷住你的神了。”沙柳撅着嘴,向他走过来,“爸,我们又半年多没看见人了,我都忘了人是啥模样,真的,咱们去一趟场部吧。”
  “人?嗬嗬嗬,傻丫头,瞧瞧你爹,不就看见人了!”
  “你?不,爸爸,你我还能代表人吗?现在,外边的人憋不住都长了翅膀多了一个脑袋!”沙柳的眼睛无限向往地向东方遥望着,轻轻叹了口气,“真憋得慌呵,这沙窝子里透不过气来,我真想去一趟场部,站在那家小电影院门口,看看那些涌出的人,再看一场电影过过瘾……”
  “唉。傻丫头。”老沙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大概他觉得无法解决女儿的苦恼,又低下头去,忙活自己的事。“乖乖,闻到味你就会来的。唔,算起来四五个月没见到你了,老伙计,你那一窝崽子下了没有?怪惦记的……”老沙头拴完了野鼠,又眯缝起眼睛长久地注视着那一行足印。
  那年闹野鼠真邪乎哟。坨子上到处是鼠洞,成群的野鼠在你脚边乱窜,坨子上的好不容易培植起来的植物,都被这些可恶的泛滥的精灵啃了根,一片片地枯黄,死掉。真是个灾难。野鼠成了沙漠的帮凶。老沙头气得七窍生烟,下夹子,掘鼠洞,从场部弄来耗子药放,结果老鼠没见死,倒毒死了自己养的几只鸡。后来,不知怎么搞的,野鼠突然减少了,消失了。他纳闷,有一天扛着砂枪在坨子里转游,在纷乱的鼠迹中发现了一行兽类的脚印。他码着这行脚印寻过去,很快在一丛沙蓬下发现了一只毛色火红火红的野兽。这是一只小沙狐,瘸着一条腿。看来它是在外边被什么大野兽咬伤后躲进这荒无人烟的沙坨子里养伤的。小沙狐冲他狺狺地吠叫起来。他下意识地端起了枪,旋即又放下了。一个新的发现使他的心猛跳了一下。那只小沙狐的嘴里叼着一只野鼠!它的窝边还残留着好多野鼠的腿脚尾巴等物。他明白,随即悄悄收起枪退走了。他暗暗高兴沙坨里来了这样一位客人——比自己能对付野鼠的专家,沙漠植物的卫士。后来听县林业局一位技术员说一只狐狸一年能逮三千只野鼠时,他更敬重起这过去自己一直没有好感的兽类来。他在沙柳丛里为这只受伤的小狐狸搭了一个草窝。从此小沙狐长住下来了,伤好后有时走出去几个月半年,最终还是跑回来。不知是因为畏惧外边世界的两条腿的猎手,还是回避四条腿的野兽,它把沙坨子当成安乐窝和休息的后方,跟他一样喜欢和迷恋沙坨子。他和它之间有了一种默契,谁也不伤害谁,在这荒漠深处一起生活,相安无事,在漫长的孤寂中成了互相的慰藉。现在,这只沙狐跟他一样老了。最近它又怀了一窝崽子,不知躲进沙坨里哪处秘密洞穴去了。他不能去寻访,下崽的母兽最护崽,他只能逮些野鼠扔在它常走的小径上。
  老头儿叹了一口气,又咳嗽起来。白天酷热、夜晚又寒冷的沙漠气候,毁了他的支气管和肺子,患了严重的哮喘病,腰腿也日益不中用了。
  “爸爸,你那只沙狐要是能变人就好了。”沙柳几分悒郁地望着迷蒙的沙坨深处,“传说狐狸不是能变美女的吗?爸,狐狸有没有变小伙子的?”
  老沙头无言地看了一眼女儿。他脸上的几层干硬的皱褶似乎加深了。他突然感到女儿大了,这里拴不住她年轻的心了,他想找机会要求大胡子主任把她调到场部去。他一直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心头一阵凄然。本来他心里清楚,能陪伴他终生的只有沙漠这头妖魔,还有这只老沙狐。自从命运把他抛到这里,他就发现自己跟这头妖魔有着打不散的缘分。他一直有某种预感,自己终生坎坷,父母惨死,家破人亡……都跟这头妖魔有关,都是它在暗中作祟。自己关里关外闯荡半生,最终又落到这里,也是这头妖魔招来的。他倒没有畏惧感,有的只是一股冰冷的仇恨。他又抬头瞧起那轮异样的太阳。围在太阳下层的那团白色烟尘,正在变得浓稠,似乎在缓慢而沉重地移动。老沙头捶捶腰,嘴里又嘀咕起来:“你这头妖魔呵,谁把你从瓶子里放出来的?哦哦你又要发作了……”
  “喂——!老沙头——!”
  突然,从东边不远的他们家门口传来呼喊。那里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摘下帽子向他们挥动着。
  “啊?来人了?爸,咱们家来客人了!”女儿惊喜地叫起来。
  “哦哦,来人了,谁呢?”老沙头揉着眼睛费力地辨认着,“大胡子?旁边是谁?”
  “旁边那个是场部秘书小杨。爸,咱们快回去吧,让客人等着多不好。”女儿拉着父亲的胳膊往家走去。
  “老伙计,日子过得不赖吧?”大胡子主任胡子还是那么浓密,性情还是那么直率。
  “凑合着活呗。”
  “凑合着活?承包了这么一大片坨子,又是草木樨,又是沙打旺,光沙打旺草籽一斤就两块八!你快发冒泡了吧,啊?”好像承包给老沙头的是亩产超千金的黄金土地,而那些植物又像雨后的春笋般会生长一样,大胡子主任轻松地说笑着,拍着老沙头的肩膀。
  老沙头没有做声,只是嗬嗬笑着。他对老主任怀有一种朴拙的感恩之情,尽管知道他吃治沙林场主任的官饷二十年,在造林治沙方面没有什么建树,却以酗酒打猎远近闻名,老沙头始终还是对他抱有好感。“老主任,哈风把你吹到坨子里来了?”
  “啊,我要走喽,这回批下来了,安排到县林业局当顾问。这不,临行前来看看你,看看你的坨子。”大胡子颇为感慨地说着。“唉,想起来真对不住你老哥哟,把你往这儿一扔就是二十年!老伙计,是否现在趁我离开之前把你调出沙坨?”
  “哦不不,我待在这儿挺好的,真的,我哪儿也不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沙窝好,嗬嗬嗬……”
  “你这倔巴头。好吧,那你有啥要求可以提,我最后帮你一把,满足你一件要求。”
  “这个……倒真是有一个不大的要求……”老沙头的心动了一下,看一眼女儿,不知怎么又犹豫起来,“哦不了,没啥要求,真的没有。”
  这时女儿插言道:“爸,让客人进屋吧,老站在外边干啥,我马上烧火做饭!”她显得很高兴,用眼角瞟一眼那位年轻的白脸秘书。
  “是呵是呵,快进屋,我还有几瓶陈年老白干!”老沙头这才醒过来,邀请客人。
  “别,先别急,这一天长着呐。”大胡子看看天,看看沙坨子,“我们先进坨子里随便转转,看看你的沙打旺,看看坨子。”
  “哦……”老沙头看一眼大胡子,琢磨着他“随便转转”的意味,心里“格噔”一下,目光随即落到老主任肩上背着的那杆老猎枪上。而且那位秘书也背着枪。“噢,随便转转,好好,可带着猎枪……”
  “啊,这是防身的,在坨子里万一碰见个狼什么的。”大胡子打着哈哈。
  “唔。”老沙头想了片刻,突然说:“老主任,你用不着费劲巴力转坨子了,这么着吧,干脆,你就朝我养的鸡群开枪吧,反正我不想养鸡了。正愁着怎么收拾它们……”
  大胡子一愣,随即插头大笑:“哈哈哈,你这怪老头子,告诉你,我们真的去随便转转!”
  老沙头无言了,心里矛盾着,最后,他瓮声瓮气地对女儿说:“孩子,那你就领着客人进坨子转转吧!”
  “哦哦,不必了,她不必去了,我们都骑着马,她跟不上。”
  “让她骑驴好了,俺们家还有一头驴。领导视察,俺们哪能不领路!”老沙头显得很固执,硬叫女儿牵出了毛驴。女儿倒很高兴。
  大胡子无奈,只好客随主便。
  于是,二马一驴,一行三人,沿着曲曲弯弯的小径向沙坨子深处出发了。
  老沙头心里疑虑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然后转过身,抬起发木的双腿扑向院子里的鸡群。这里天地广阔,鸡群放进坨子里野生野长,不用人去操心管理,所以鸡也变野了。老沙头追了一阵,呼哧带喘,连鸡毛都没抓着。他只好悻悻地拣起那些下在草窝子里的鸡蛋。然后,他回屋子,抓了一把米“咕咕”地叫起来。很快,鸡群跟着他走进了屋里,老沙头一下子关住了板门。
  屋里立刻传出了大鸡小鸡咕嘎乱叫和冲撞碗锅的动静。
  
  当沙坨子深处“砰”地传出一声枪响时,老沙头正沉浸在杀鸡的乐趣中。他杀鸡的办法很特别,先把鸡的脊骨用手折断,然后把鸡脑袋拧过来掖在翅膀下,使劲往地下一摔,鸡就蹬腿了。他用这种不用刀刃的土法,处理了六只鸡。他计算得很周全:一人吃一只,带走两只,二三得六。鸡在沙坨里野生野长,不是什么稀奇货,他不心疼。听到枪声,他愣了一下,惊愕地张了张嘴,随着跑出门外,向坨子深处侧耳倾听。可是莽莽沙坨子又复归沉寂,没有丝毫声息,没有再响起那可疑的枪声。
  “猎枪走火了,要不他们随便打着玩……”老沙头这样安慰着自己。他又走回屋里。地下炕上落满鸡毛,六只白嫩嫩的煺毛鸡一溜摆在案板上,等着下锅。
  “砰!砰!”坨子里又传出两声枪响,接着四声五声,枪声不断。
  老沙头被火烫了似的跳起来,跑向门外,朝坨里张望。他的心缩紧了,不敢承认的事情被证实了:他们在坨子里打猎!
  他能数得清坨子里有几窝野兔,有几只山鸡。承包后这几年,坨子里有了些草木好不容易出现了飞禽走兽,现在正是繁殖的旺季,哪堪这般杀戮!老头儿痛悔不迭。
  他突然想起那只老沙狐!他浑身一颤。不好,它带着崽子,千万别碰上他们的枪口!他焦心了,不由得抬步朝坨子里跑去。可沙坨茫茫,人在何处?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脯急剧起伏。他停下来歇息,观望起周围的沙坨。对这周围的世界他太熟悉了,熟悉每座沙包,每棵植物。他知道这里年降水量才几十毫米,蒸发量却达到近一千毫米,炎热干旱主宰着一切,每棵植物为生存不得不都畸形发展。它们有的缩小自己的绿叶面积,减少水分的蒸发;如柽柳把叶子缩小成珠状或棒状,沙蒿的叶先碎裂成丝状,梭梭和沙拐枣干脆把叶片退化干净,全靠枝杆进行光合作用。为了躲避沙坨里咄咄逼人的紫外线照射,在强光下生存,多数植物又演变成灰白色以反射阳光。为了逆境中生存,可以说,沙漠里的所有生命每时每刻都在死亡的斗争中成长着。他钦佩这里的植物和动物,把这里的所有生命都当作自己的同伙和楷模,当作不畏惧沙漠这妖魔的勇士。这里,为对付沙漠这妖魔,人、兽和草木结成了和谐的自然联盟。
  老沙头振作起来,向前走去。
  这时迎面来了一位骑者。原来是他的女儿沙柳!老头儿默默地望着女儿。女儿脸上那股高兴劲没有了,不敢正视父亲那双眼睛,低下了头。缄默。
  “他们在打猎……”
  老沙头默不作声,望着她。
  “……打咱们的野兔、山鸡……”
  老头儿仍然盯着女儿的那张显得疲倦的脸。
  “他们的枪法真准,该死的!坨子外边的人都这么坏吗?”
  老头儿这会儿才冷冷地开口:“我派你去是真的陪他们游逛的吗?”
  “我说了,我喊了……我冲上去夺他们枪了!”女儿急了,嚷起来,“可是大胡子不理睬我,秘书小杨冲我说:沙柳,兔子山鸡野生野长,也不是你家老爹养的家兔家鸡!承包给你们的是坨子,不是坨子里的兔子山鸡!”
  听了女儿的话,老头儿愣住了。
  半天,他才喃喃发问:“叫他们打中的……多吗?”
  “三只山鸡,五只兔子,还有……”
  “还有什么,快说!”
  “还有那只沙狐……”
  “那只沙狐怎么了?”
  “他们发现了它的洞穴,正在追击……”
  “啊,天呀!那你为啥回来了?混帐!不去挡住他们,不救救老沙狐,你为啥跑回来了?!”老人愤怒了,举起了拳头,前额上的青筋暴起,血冲到脸上变得黑红黑红。
  “他们进死漠了,追着沙狐进死漠了,我的毛驴跟不上他们的马……”沙柳不躲,站在原地望着父亲。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凄惨的冷笑。“老沙狐,真是好样的。它从洞里跑出来,嘴里叼着两只崽子,后背上驮着另外一只,跑进西边的死漠里去了……”
  “死漠?”老沙头举起的拳头垂落下来,塌陷的两腮抽动着,眼睛移向西方那白茫茫的沙漠深处,“死漠?进死漠了?”
  从南头吹过来一阵风,坨子上的沙蒿、骆驼草、苦艾都急剧地摇曳起来。那股聚集在太阳下边的白色烟尘,已经向这边移动过来,驰进了莽古斯沙漠。那是一股强烈的风暴。
  “爸……”沙柳惶恐地朝东南望了一眼,但除了一道长长的模糊不清的波浪外,什么也看不见。这道波浪很快涌过来了,“爸,咱们快回家,咱们家水井还没盖!”
  老沙头仍旧呆站在原地向西凝望。“死漠,他们进死漠了……”沙柳不由分说,拉上父亲的手向家跑去。那道不祥的波浪,贴着地面,迅速异常,在家门口赶上了他们。强劲的风打着转,把坨子上的沙子吹得沙沙地响,落叶和碎草被吹上了半空,四周顿时昏暗下来。太阳被这浑黄的一道魔墙遮挡后没有光热了,像一个染上暗黄色广告漆的皮球一样悬在那里,模模糊糊,毫无生气,失去了平时对沙漠的威慑力。
  可是,风是热的。从沙漠里蒸腾出来的热气被大风裹卷过来,从背后喷射着,犹如火舌透过衬衫炙烤着他们的脊梁。尘沙吹进他们的耳朵和嘴,迷着他们的眼睛,风势越来越猛,大风摇撼着沙漠。
  “该死的风沙!魔鬼,坏蛋,娘的!”沙柳连连吐着嘴里的沙子,奔跑着,盖水井,赶鸡群,关门窗。
  老沙头一言不发,皱着眉头站在窗前,向西凝望着。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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