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狐
作者:郭雪波[蒙古族]
“风暴,这罕见的风暴……在死漠里堵上他们了……”
“活该,这叫报应!”
“风暴会掩埋沙漠中的足迹,所有认路的标记都将消失……”老沙头脸色变得冷峻,“他们会迷路的,走不出死漠。”
“不是我们赶进去的,操那份心!”
“孩子,去把那个大塑料桶灌满水,往口袋里多装点干粮。”
“爸!”
“快去!”
“不,爸爸,你身体弱,有病!”
老沙头不理睬女儿,转身走到外屋,往那个塑料桶里灌起水来。并把所有的玉米面饼子和干炒面装进一个口袋,然后,回屋翻找出几件衣服,又找出布带子扎腰、扎裤腿。
“爸,你不能去,你不能去呀!”沙柳乞求着,扑过来,跪在父亲的脚边,抱住他的双腿。
“孩子,没有水,没有干粮,他们有生命危险,老沙妖盯上他们了。还有……那只沙狐……”
“可是你有病,风沙中走几步喘不上气,你这也是送死,不是救人!”
“我能挺得住。我有这个宝贝能压压哮喘。”老沙头从怀里拿出一瓶老白干,“咕嘟”地 了一大口。
“不,那也不成,让我去吧,爸,你看家,让我去!”
“死漠里你也会迷路的,你不了解它,我知道这头妖魔,知道上哪儿去找他们。孩子,你起来,让爸快点走!”老沙头脸变得严厉,呈现出毫不动摇的铁般的刚毅。
“不,我不放你走,不放你走!”沙柳抱紧了父亲的双腿。
老沙头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儿,一脚踢开了女儿。沙柳滚倒在一边。老沙头背起水、干粮、衣物一头扎进门外疯狂肆虐的沙暴之中。
“爸爸——!”
沙柳从地上爬起来,从门后拿起父亲的拐棍,也跟着扎进风沙中。板门在她后边被风沙来回摔打着。
四
他们父女俩跋涉在昏天黑地的沙漠中。
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没有发现任何踪迹。而风势仍不减弱,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吞没着一切。沙柳叶子蔫了,低垂下来,好像一条条灰色的碎布。在沙洼地上,每丛沙蓬下部集拢了一堆像黑面粉一样的褐色细沙尘。那些艰难地生长在死漠洼地里的稀疏植物的叶子,都变色了,枯焦了。把叶子摘下来,可以用手指搓成粉末。风,转眼间把这些枯叶卷走了,光剩下光秃秃的枝。哦,大漠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世界!
老沙头像一头老骆驼般艰难地迈着步。他用左手挡在双眼的上方,以防猛烈的风沙击伤他的眼睛,右手拄着拐杖,走几步停下来歇一歇,咳嗽一下堵在嗓眼的痰。有时被迎面的强风灌得无法呼吸,脸憋得发紫,这时,他赶紧转过身, 一口烈酒。沙柳背着水壶干粮等物,寸步不离地跟在父亲后边,有时搀着他把脚从软软的流沙层里拔出来。
第二天下午,风停了。沙漠一下子沉寂下来,那些曾经是跳跃的、活动的、疯狂的沙粒,此刻都变得温顺、安静,乖乖地躺在那里,似做错了事的淘孩子听候大人发落。这头恶魔是疲倦了,奔腾了两天一夜,该休息了。
老沙头举目搜索。黄沙起伏,茫茫无垠,四周都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物体,单调乏味,令人目眩,使你不禁疑惑:世界是不是都由沙漠组成?这里,找不到一株绿色植物,听不到一声鸟虫鸣。在这种时候,哪怕是听到一声苍蝇的嗡嗡叫,心灵上也感到一种宽慰和轻松,感到生命的存在和可贵,减轻不断攫住心灵的那个可怕的阴影。没有,没有任何生命的信息,除了自己烫手背的呼吸。沙柳恐惧地抓起父亲的衣角。老头儿嘴唇干裂,渗出血。女儿把水壶递给他。他摇了摇头。水消耗得不少,可人还没找到,谁知道在沙漠里还要跋涉多久。
一面很陡的沙坡下边,有一个小黑点。沙柳眼尖,跑过去看。这是从流沙层里露出来的马鞍桥的尖部。她伸手拉,纹丝不动,一挖开流沙,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马鞍子下边连着一匹死马,完全被厚厚的流沙埋掉了。
“爸,快来看!”沙柳惊叫。
老沙头走过来一看,明白了。这是风暴中,受惊的马争脱了主人,倒在这里被流沙活埋了。
“那人呢?人哪儿去了?”沙柳着急地问。
老沙头不说话,环视着沙丘,仔细辨认着地形。
“爸爸,你怎么知道他们走到这一带来了?”
“我是猜的。老沙狐带崽子跑进死漠,证明死漠里有它能躲避的洞穴。狐狸是很精的。可是死漠里都是沙丘,根本不能挖洞筑穴,它能躲哪儿去呢?我想起,这片死漠里有一座被沙漠埋掉的古城废址!老沙狐的洞穴,只能在这古城废址里。有一年我领一支考古队探过古城废址,所以,一进死漠就奔这一带来了。”
“那古城废址在哪儿?怎么看不见?”
“一刮风沙,这里的地形变迁很大。咱们再往前走一走。”
他们继续前进了。
黄昏时候,他们终于发现了那两个人。一座光秃秃的高沙丘顶上,两个人东倒西歪地躺在那里。大胡子主任躺得很别扭,被沙子半埋住身子,茂密的黑连鬓胡子里嵌满了沙粒。他紧闭着双眼,脑袋歪向一边,由于渴,大概在幻觉中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干沙子,舌尖上沾满了沙子。那位秘书则完全伏卧在沙土上,脸和嘴贴着沙地,似乎进入了渴念已久的幻梦中,两手揪着胸口,大概那里烧得厉害。
老沙头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长吁了一口气。
“你们呵,何苦受这分罪,为一只沙狐,值得吗?唉。地方选得倒不错,要是倒在沙坡下边,那就跟你们的马匹一样喽!”
老沙头把拐棍扔在一边,蹲下来,在女儿的帮助下把两人一一扶起来。他很小心地把水灌进他们的嘴里。渐渐,他们有了知觉。老沙头把干炒面和在水里,又喂进他们嘴里。
他们清醒了。
“哦哦,是你……老伙计,谢谢你……”大胡子苦笑着说。
那位秘书也连声表示着真心诚意的谢意。
唉,我要你们的感谢有什么用?老沙头默默地站起来,把带来的衣服扔给他们。“穿上吧,这死漠里一到夜里就贼冷贼冷,会把你们这些猎人冻坏的。”
老沙头走开去,抬头寻视起四周。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沙漠里暮色苍茫,朦朦胧胧,没有发现任何东西。这时,果真一股冷气从沙地里冒出来,往上升腾,漫延开来,空气变得寒冷了。老沙头咳嗽起来,咳得很费劲,沙柳轻轻捶着他的背。大胡子和秘书都瞧着他。
“你们追的那只沙狐呢?”老沙头突然问。
两个人相视一眼,谁也不开口。
“那只沙狐呢?沙狐!”老沙头吼了一声。两人吓了一跳,老沙头的双眼像冰冷的刀锋般盯着他们。
“我们没有追上,真的,没有追上。沙漠里它比马跑得快,后来风沙中我们完全迷路了……”大胡子尴尬地解释着。
老沙头歪过脸去,他实在不愿多看他们的脸。他走开去,久久地凝望着沙漠深处,那里更显得朦朦胧胧,清冷而神秘。他的黑苍的脸上毫无表情。
“爸爸,我们该回去了,这死漠真森人。”沙柳走过来,轻轻碰了一下父亲的胳膊。老沙头点点头。提过塑料桶,把水往小铁壶里倒满一壶,然后把水桶递给女儿。“孩子,你领着他们出死漠吧,一直往东走,直奔月亮升起的方向。天亮时就会走出去了。”
“那你呢,爸爸?”沙柳的心又提起来了。
“我去找找它……它还带着小崽子,没有水,它们会渴死的。”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那暮色沉沉的沙漠。
沙柳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吱声。半天,她问:“那座古城废址还很远吗?”
“不知道。应该是不远了,大概就在前边……”
“老沙头,你干啥去?是去追那狐狸吗?”大胡子在那边只言片语地听到了父女俩的对话,插言道,“好,去吧,这该死的畜牲害得我们好苦!”大胡子拍了拍手中的猎枪。那位秘书早把猎枪不知丢哪儿去了,他还完整无损地带在身边。
老沙头嘴角挂出一丝苦涩的笑纹,摇了摇头。这时刻,他不想理解什么。一生以猎取动物为乐趣的大胡子,能理解他对沙狐的感情吗?他转向女儿:“孩子,你们走吧。走过那匹死马时,多割下肉来,你们的干粮不够吃。”
沙柳默默地点点头,望着父亲的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她把头巾角咬在嘴里,以免哭出来。她了解父亲,他想定的事情,天陷地崩也休息让他回头。沙柳心里更加责怪起旁边的这两个人。都是因为他们闯进了这里,破坏了沙漠世界的安宁、和平、以及生态平衡,致使这里的有限的生命都濒于死亡的危险中。
“大叔,你别走了,把我们交给她,能行吗?”那位年轻的秘书说得可怜巴巴。
“哼,有我在,就有你们活!胆小鬼!”沙柳被激怒了,冲这自己羡慕已久的场部的人吼了一声,并横下了心,“爸,你去吧,我送出他们再回来接你!”
“你们放心去吧,出不了差错。”老沙头平静地说。沙柳走过去,把地下的拐棍递给父亲,又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老人身上。
黑夜中的沙漠,犹如一片黑色的海,在他们面前无边无际地静默着,显得那样的幽深、神秘而不可捉摸,似乎等候着吞没所有敢于蔑视它的生命。
老沙头向前微挺起身子,向这片黑色的大海迈出了大步。“爸爸,我来接你!你要当心!”沙柳往前跟着走了几步,眼睛湿润了。很快,老沙头的身影隐没在沙海的昏黑中,偶尔,从远处的沙漠传来几声艰难的咳嗽声。
五
沙柳被一声叫喊惊醒了。昨夜里,她领着两个人走过死马处时,二人累得说啥也不走了,只好就露宿在这里。
“那是什么?你们快看!”大胡子在喊。
沙柳顺声望去。原来,东边四十米外的一座沙丘下,站立着那只老沙狐!清晨的霞光中,它的毛色更显得火红而明亮,像一团桔红色的火焰在闪动,漂亮极了。它正给一只小崽子喂奶,那温和仁慈的神态,似乎是不忍心打断正在吃奶的小崽子逃开去。
“好哇,该死的畜牲,原来它在这儿!”大胡子一见这只老沙狐,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抓起了猎枪。
老沙狐大概是闻到死马肉味儿跑来的。它没有逃开去,它是饿坏了。它的另外两只崽子呢?身边只带着一个,看来这一只是最弱的,生活中往往最弱的孩子最受母亲的保护,看来动物类也一样。它也瞅着这边的人们。它先是冲他们咧开嘴,龇了龇牙,伸出舌尖舔了舔干嘴唇,接着,这个奇怪的畜牲支撑在后条腿上立起来,袒露出花白美丽的胸脯,冲着人们舞动了几下两只前爪。大概这是它们狐狸的表示友好的礼节吧。那只小崽的尖嘴始终没有松开母亲的干瘪的奶子,也随着母亲立在后腿上。站在母亲的两腿中间,像一个吊在那儿的吊瓜。老沙狐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仇恨的气氛,可是它仍然没有逃走,两只发红的眼睛反而含满哀怜、气求地瞅着人们——这个地球的主宰。
沙柳瞅着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
“妈的,毛色真漂亮!我一辈子没打着这么漂亮的狐狸!这次算是没白受罪!”大胡子兴奋了,有些手忙脚乱。
他伸出抖动的食指瞄准起来。
“不要开枪!我求求你,不要开枪!”沙柳猛地惊醒,发疯般地向大胡子扑过来。
可是,晚了。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震动了寂静的莽古斯沙漠的早晨,莽莽无际的沙漠里久久传荡着那个可怕的回声。
老沙狐倒下了。它的胸脯中了弹,鲜红的血像水一般淌出来,染红了它雪白美丽的皮毛,滴进下边松软的沙土里,那片沙土很快变成了黑褐色。它的一双眼睛还没有来得及闭合,还留有一丝微弱的生命的余光,呆直地望着沙漠的蓝天,透出无可奈何的哀怨。眼角挂着两滴泪。它那只可怜的小崽子,仍然扑在母亲的肚皮上,贪婪地吮吸着那只已经供不出奶的带血的奶头。
大胡子见到这情景傻呆了,两只眼变得芒然。接着,抱住头低吟一句:“天啊,我干了什么……”
他颓然坐倒在沙地上。望了望那只死狐和它的不断哀鸣的小崽,又望了望手中往下垂落的猎枪。一生认为捕杀猎物是天经地义的他,今天突然感到惶惑,迷茫,怀疑起自己的行为。他觉得周围的旷漠荒沙在扩展,同时向他挤压过来,人们这里显得多么弱小无助、孤单而无能为力啊!
此刻,从沙漠深处,走出来一个人。他一边走,一边咳嗽着,一夜间,他似乎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褶里落满沙尘,帽子不知丢到哪儿去了,灰白的头发像一把乱草似的蓬松着,瘦弱佝偻的身体看上去经不起一阵风吹,可他居然还迈动着坚实的步子。他是循着老沙狐的脚印一步一步找过来的。他突然发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不相信似地用衣袖擦拭老沙眼,愣怔了片刻,尔后缓缓走过去,跪坐在老沙狐旁。他的手剧烈地哆嗦着,轻轻抚摸死狐的头颈,慢慢给闭合上那双含泪的眼睛。这时,两滴苦涩的泪水从他那嵌满了沙尘的眼角流出来,通过苍黑凸出的颧骨静静地淌落在下边干渴的沙土上,很快被吸干了。他垂着头,默默在跪坐着。蓦然。想起了什么,他的手摸索着,从背兜里掏出两只小狐崽,跟地下的那只放一块儿,拿起水壶给这三只嫩弱的失去母亲的小生灵喂起水来。
可这三只小狐崽,都不吃他的水,吱吱叽叽地啼哭着,拼命向母亲的身体爬去。那只最弱的小崽被大的撞倒了,半天乱挣着四肢翻不过身来。它们各自咬住了一只奶子,小嘴上沾着血……
老沙头的脸抽搐了一下,蓦地站起来,朝大胡子一步步走过去。大胡子一动不动,木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候着对方的惩罚。老沙头离他一步远站住,铁青着脸,两只眼睛像冰冷的刀刃般盯着对方,一句话不说。猛然,他一把夺过大胡子还握在手中的那杆老猎枪,往膝上一磕,撅成两截,举起来向沙漠深处抛过去。同时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和咒骂:“你这该死的老沙妖!一切祸根都是你呀!我真恨你!……是谁把你从瓶子里放出来的?是谁?!……”
他的嘶哑的粗野的叫哮在沙漠里传荡着,沙漠却静默着,无边无际地、呼吸着死亡的气息狰狞地静默着,显得无动于衷。人类对它来说太渺小了。
“爸爸,我害怕。”女儿沙柳走过来抓住老头的胳膊,轻轻说,“咱们回家吧,我真想家,我才发现哪儿也没有咱们家好,没有咱们的沙坨子好,我一辈子哪儿也不去了……”沙柳俯身抱起那三只小狐崽,紧紧地贴在身上,感到了三只小生灵的生命的温暖和亲切。
他们出发了,向着东方,向着绿色的家乡,死漠里留下了一行不屈的脚印。沙漠的风又起了,从他们后边呼啸着、追逐着、掩埋着他们的脚印,驱赶着他们的身躯,欲想吞没他们,并越过他们一直向东方扑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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